《树上的男爵》通往完整的路

《树上的男爵》通往完整的路


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我们来说说树上的道路是一条通往完整的路。一个人要怎样才算完整呢?我们可以从柯希莫与家庭、社会和爱情的关系来寻找答案。

接着讲故事。首先是家庭,这是现代人最难以彻底摆脱的关系。你可能会想,柯希莫这么叛逆,他一定像一个出家人那样彻底斩断尘缘了吧。其实并没有。相反,他一直与家人保持着联系,以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在家人身边。他会与家人一道去做弥撒,当然,他是站在树上做的;节日时,他也会穿出节日的盛装,当然就是他出走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燕尾服;他还是会让自己的家庭教师和神父给自己上课,后来因为他精进太快,反倒成了神父的老师,老神父一天到晚往树上爬,听他讲授最新的学问;怪咖姐姐终于出嫁了,他也偷偷在树上“参加”了姐姐的婚礼;母亲临终前,他悲痛又温柔地陪伴在母亲身边,当然是蹲在母亲窗口外的树枝上。他用剑挑起母亲需要的生活物品送到她面前,日夜守护着她。你看,柯希莫不是一个疯癫成魔的叛逆者,他依然真诚地履行着家庭的责任和义务。

不仅如此,他还履行着自己的社会责任。弟弟比亚乔说,柯希莫“是一个不回避人的孤独者”,他心中只有众人。在树上,他长久地看农民干活,为他们指出田垄锄直了还是弯了,向他们报告地里的西红柿已经熟了,有时还帮他们跑跑腿,比如去告诉一个割草人的妻子送块磨刀石来,或者通知人们给菜园浇水,当他看见麻雀停在麦田里,就会挥动帽子大声叫嚷,把它们轰走。这是他走在地面上时从未做过的事情,因为那时他是一个贵族少爷,从没有与村民和仆人说话的机会。后来,他开始帮翁布罗萨的农民摘水果,修剪树木,还帮他们修建了水渠,扑灭了森林大火,打败了狼群,成了颇受当地人敬仰的怪杰侠士。柯希莫的父亲老男爵去世后,他被授予了男爵爵位,成了人们心服口服的“树上的男爵”。

除了农民,柯希莫服务的对象还有住在森林里的流浪者。那时候,四处流浪的穷人都到森林里安身,他们在露天里设立作坊,用铁皮盖简陋的房子睡觉。柯希莫同这些人结下了友谊。他长时间地观看他们干活,替他们传递消息。晚上他们坐在篝火边时,他就坐在很近的枝头上,听他们讲故事。有一次,他意外发现了海盗的藏宝地点,那些宝贝很可能是本地贵族和商人的财产,但柯希莫却干了件劫富济贫的事儿,他通知这帮森林里的朋友跟自己一起去打海盗,结果他们成功打败了海盗,夺走了宝藏,一群人在森林里开开心心地大吃了几天。

后来还发生了好多精彩的冒险故事,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简单来说就是,柯希莫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成了翁布罗萨的庇护者,也成为了他自己,一个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分子。大哲学家卢梭在《爱弥儿》中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人不能同时做一个好的人,也做一个好的公民。这句话说的是坚守自我与服务社会之间的矛盾。但柯希莫用自己的实践推翻了这个说法。他爱邻人、爱自然,也爱自己,他既是一个拥有完善自我的好人,也是一个好的社会人。而且,他也反驳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种说法,他不需要“达”,就可以兼济天下。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想,这个柯希莫是个完人啊。但其实不是的。卡尔维诺没有一味拔高柯希莫,他把柯希莫写成了一个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这就要说到人人都逃不开的爱情了。还记得那个叫薇莪拉的贵族小姑娘吗?我们说过,她是柯希莫一生的挚爱,自从她被送去寄宿学校,俩人就没再见过。薇莪拉成人后,父母觉得她太爱卖弄风情,就逼她嫁人,在所有求婚者中,她选择了最衰老的一个,结婚的时候,那人已经八十岁了。婚后第二年,老头就死了,薇莪拉如愿以偿成了自由的寡妇。她继续自己童年的游戏,让围绕身边的男人为她赴汤蹈火,争风吃醋,却对谁也不付出真心。这一天,她回到旧宅,还是在那棵树下,与柯希莫相遇了,这一次,他们相爱了。这份爱让两个特立独行的孤独者都感到了完整。通过薇莪拉,柯希莫第一次认识了自己。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想,柯希莫的人生已经圆满了,但卡尔维诺没有这样写。薇莪拉这个姑娘和柯希莫一样,个性也很强烈,有她自己坚持的东西。她追求极致的爱,觉得爱情就是要绝对献身,牺牲自我的。当年,她让柯希莫永不下树,柯希莫做到了,她因此而爱他。现在,她又想让柯希莫下树,也就是放弃自我,这样她才能相信柯希莫是真的爱自己。这时,柯希莫非常痛苦,但他拒绝了。他说,“如果不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就不可能有爱情。”

就这样,薇莪拉走了。柯希莫失去了爱情,他极度痛苦,爱情的失败导致他在疯癫中度过了后半生。不过,疯癫的他似乎也更有智慧了。他开始继续印刷一份周刊,里面写的是他对于人类的理解,开始他把这刊物叫作“两足动物观察”,后来改名为“有理性思维的脊椎动物”。从这个名字,你就能看出他与人类所保持的距离。就像他所说的:“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

晚年的柯希莫心中始终放不下他的社会理想。他总是在黑夜里把人们集合到森林中,围坐在一棵树下,他就在那棵树上演讲,往往,他会从一种手工技艺的简单规章制度,慢慢谈到建立一个公正、自由、平等的树上的理想国。在他的想象中,他创立了在树顶上的一个完善国家,说服全人类在那里定居并且生活得幸福,而他自己却走下树,生活在已经荒芜的大地上。这里,卡尔维诺还写了一个小插曲,他讲到,在拿破仑征服欧洲、所向披靡的年代,柯希莫声名远播,连拿破仑都专程去翁布罗萨拜访柯希莫。拿破仑说:“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希莫的公民!”

在柯希莫生命的最后时刻,弟弟比亚乔找到他,对他说,你在树上生活了一辈子了,现在可以下来了吧,就是一艘船,也有靠岸的时刻啊。但柯希莫没有说话。翁布罗萨的百姓等候在他的树下,准备在他死后接住他坠落的身体。但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刻,一只热气球飞过了那棵树,柯希莫一跃而起,抓住了热气球的绳索,就这样飘走了,飞上了天空……

就这样,柯希莫度过了“自律”的一生,到死也没有把脚踩在地上。他的墓碑上刻着他一生的总结:“柯希莫——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当然啦,坟墓里没有他的身体,他的坟墓是天空和大海。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服务集体,柯希莫走向了人格的完整,因为与薇莪拉的爱情,柯希莫走向了自我的完整。这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一个坚守自我的人最终走向“非个人主义的完整”的含义。这里存在着个人与集体的辩证:柯希莫正是因为远离人群,才能与集体生活在一起的;同样,他也是因为保持了独立的人格,才赢得了薇莪拉的爱情,当然,也因此失去了她。显然,这不是一个桃花源、“瓦尔登湖”或鲁滨逊的故事,而是一个超越它们的故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