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已矣!恍惚迷離,昏暗而沉重地在心頭晃盪,只留下無聲的記憶。眼前舊址上是新建的樓宇,已難以復歸原有的鮮活,留下來的僅是心靈的追溯或相冊中一些黑白的老照片了……只是那扇一米見方的雕花的搖頭格窗,窗格中鑲著的三個字“德樂園”是我自題的,一直懸掛在畫室的牆上,這是老屋留給我唯一的藝術品。小時候我的最初的藝術形象思維是來自老屋斑駁的牆壁,糊滿報紙,落滿塵埃,脫落後露出似乎是歷史的畫面,像雲、像海、似龍非虎,或人像或鳥獸。我躺在床上,昏暗的光線折射出我想象的空間。
老屋坐落在江南小城蕪湖後家巷內,和索民巷、油坊巷號稱“三家巷”,前後居住的都是大戶人家,想必老屋的過去曾有過輝煌的歷史。據說老主人姓潘,俗稱潘太爺,是清廷大員曾國藩的門生,連做過幾任縣令,告老還鄉後為光宗耀祖蓋了這座大屋,雅稱為“獨樂園”。披上歷史風霜的老屋,是典型的徽派建築,走馬串樓九十九間半,雕樑畫棟,前庭後院,三進堂式老屋呈現出複雜多變的組合,外人穿行其中,如同進入迷宮幽院。
解放前,父親三十一歲時買下這房,努力做生意,靠自己省吃儉用,攢下錢,也僅是買下整個大屋中心一個四合式的庭院,樓上樓下共十四間,後面還有很大的院子隔著大堂,所謂“一脊翻二堂”,連廊內還設有樓梯。從大門進來要穿過兩個大堂方可拐進自家的天井院。走過第一個大堂可以看見陸家大院門和焦家小院門,大院門裡的後院還有假山和枇杷樹,想必是過去讀書人的書房和老太太們頤養天年的地方。在我少年的記憶中,大屋是雄偉的。剛搬進屋時,大堂中大紅燈籠還高高地掛著。青石板的院落裡放著碩大的養魚缸,各種珍植異卉的盆景,還有石几石凳石魚盆,朝北的小天井裡堆滿青花瓷碗碟,也許還有清三代官窯的器皿,下雨天任其沖洗。從大門進來,每碰見大人都得喊一聲,從大爹爹到大奶奶還有二大大、二大爺……太煩了。後來人長大了,免於禮節,常喜歡從後門悄悄地進來,通過長長的火巷再轉入自家庭院。火巷是舊時夫人、小姐出門乘轎出入的巷道。我則喜歡這青石板的“女兒道”。每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進出後門,總是疾步如飛,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摸到自家門口時腿肚都軟了。因為老人們說老屋裡有黃鼠狼,還有“老太”的神靈,陰沉沉挺嚇人的。老屋住著很多人家,大部分是肥東鄉下從事紡織的手工業者,憑著自己的手藝和勤奮,下蕪湖求發展,後來成了機房老闆。房改後又搬進來許多無房戶,大屋彷彿有了“七十二家房客”。大堂廳分隔成許多廚房,一到燒飯時間,煙霧瀰漫嗆得人透不過氣來。夜深了,誰家的座鐘敲了十二下,緊接著好幾家的座鐘連打擊打形成了交響樂……
我想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閣樓便成了我的書房和畫室,糊滿了報紙的板壁,一張書桌、一張床、一個書櫥、一面牆掛滿了我的素描速寫。八扇雕花格子窗對著天井院,只有朝西的一個一米見方的窗口裡透出一片西曬的陽光。我很喜歡我的閣樓方窗,一色的青瓦,一片藍天,伴著我藝術的理想,還有那一簾幽夢。即使在“文革”那樣的年代,造反派的槍聲打得砰砰響,我這個逍遙派躲進小樓,手搖留聲機發出誘人的旋律,《梁祝》小提琴協奏曲激盪在老屋的上空。手捧著畫冊的我面對窗外藍天總是想得很遠很遠……
只是月滿西樓的晚上為最爽,夜深人靜時母親總會默默地送上來一碗甜水蛋,擦一把臉繼續看著我學習。
天井院子中朝北的廂房住著一個周老先生,倒是個文人,聽說被打成了“右派”,老夫妻倆相濡以沫,和藹可親。春節到了,周老先生給我們家撰出一幅楹聯:“耕織門第,勤儉人家”。初練毛筆字的我也斗膽大書特書起來。父親還買回一張裱得很好的舊中堂畫掛在堂屋,用紅線交織固定,畢恭畢敬地點上一炷香以祈求新年順意。大年初一的早晨,爆竹聲聲,長輩們互拜,新帽、新鞋、新衣的我夾在人群中,聲聲恭喜發財好不熱鬧……那一年是我最快活的大年。什麼時候開始學畫我也說不清楚了,常到淳良裡一家裱畫店偷著看看,手頭的水滸人物洋畫片少不了也摹寫一番,最有意思的是一個姓江的同學用新的帶膠的毛筆,剪禿了筆尖蘸墨在圖畫紙上畫山石,行筆擦出肌理,果真畫出似披麻皴的山石。我也試著畫出一張“千里江山圖”,周老先生誇我“畫得好,這孩子將來有出息……”
我最初崇拜的偶像是周老先生的兒子。他從北京來,風度翩翩,原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畢業生。暑假裡總在我的閣樓上練琴,除單調的練聲外,還有舒曼悠揚《夢幻曲》,給老屋帶來了春的氣息。多年後它一直縈繞在我的夢中。從他那兒,我感受到藝術家應有的風範和氣質。可能是因為他父親被打成“右派”也未能進入大學,以後被長春電影製片廠交響樂團錄用,還給我寄過很多賀年卡,以鼓勵我不斷地上進。
大屋裡不乏有想學藝術的人。二大堂裡也有一個姓王的人家,說要報考藝術院校,夏天的晚上總是光著膀子練琴,常常拉的是劉天華二胡獨奏曲,從《病中吟》到《良宵》,如訴如泣,總給人以悽楚悲涼的感覺,彷彿是老屋在呻吟。有幾個同學玩起了少年軍事遊戲活動,膽子很大,光著身子在暴風雨中的青弋江上游泳,在學校裡的單雙槓上做前滾翻、後滾翻,更危險的是騎自行車從高坡往下衝。同學們互封軍銜,我是“大將”,似乎老屋要走出一個“將軍”了。多少年以後,自封“大元帥”的姓周的同學也學起書畫來,從師林散之和蕭龍士習文習藝,非常刻苦。如今只要我們能在一起,仍尊為師兄,亦相敬如賓也。
奇怪的是進入高中文科班,忽然對藝術的各個門類都感興趣,帶著變聲的語調朗誦過敘事詩《在美國一個黑孩子被殺死》,能和市話劇團的女演員同臺朗誦“任腳下響著沉重的腳鐐,任你把皮鞭舉得高高……”,《七十二小時》活報劇中居然師生同演了一個將軍AB角。美術組的各種活動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參與。畢業那年,學校還一再推薦我報考上海戲劇學院,同學們都很羨慕。低一班裡有五個女同學,長得各有特色,號稱“五朵金花”,其中的一朵為我寫了一篇日記,這便有了朦朧的初戀之花。
於是乎,我的立領學生裝不離身,黑色的呢大衣總喜歡把領口高高拉起,留著五四時代的長髮,偶然甩動幾下,不時在玻璃窗前照照,自我欣賞。冬天裡長長黑圍巾纏繞在脖子上,手捧著厚厚的書或揹著畫夾,進出於老屋的前庭後院,似乎老屋真的走出一個藝術家了。
年輕的我喜歡俄羅斯文學,普希金和十二月黨人的故事一直感染著我,常常哼著俄羅斯民歌《三套車》:“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事實上這首歌一直伴隨著我的人生,帶著淡淡的憂鬱,始終是我情感深處的浪花,那深沉而博大的旋律,彷彿是老屋在深深地呼吸……
大凡學校裡的課外活動,美術組最多。美術老師姓朱,專攻水彩畫,不善言辭,倒是教語文課的崔之玉先生早年是南京國立藝專畢業,傳說有為某著名女電影演員到樹上採花摔斷了腿的軼事,走起路來一拐一拐,課堂上斜視看人或是白眼向上,像八大山人筆下的鳥眼,怪怪的,終因殘疾,鰥獨一生。然而在繪畫方面眼界很高,書畫收藏品頗為豐富,值得一提,什麼徐悲鴻、張大千、齊白石、陳師曾……應有盡有,使我們大開眼界。“文化革命”中,紅衛兵抄家時他抱著一箱藏品滿地打滾,苦苦哀求不讓焚燒他的寶貝。美術組的同學都夾著畫請崔先生看,他自然也成為我們的啟蒙老師。在語文課的課堂上,他總是表揚我的鋼筆字寫得好,說有個性。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藝術個性是什麼意思,無形中感受到藝術的格調和品味。
高班的美術組裡有人考取了浙江美術學院,也有考取安徽藝術學校的。小班的我們更是起勁學畫了。常常是抱著石膏像,帶著大燈泡,還有一塊背景布,佈置在老屋閣樓一角,畫起素描來。假期裡,幾個同學東家走西家串,畫到深更半夜才回來。
記得我初中畢業那年,聽說安徽藝術學校在蕪湖招生。那是一個暴風雨的夏天,是藝術學院耿姓的同學陪著我去安師大招待所拜見省裡來的老師,卷著的幾張素描和速寫,渾身從上到下都淋透了。一見面,我便哆哆嗦嗦地喊黃教授,她看了我的畫,鼓勵我練習素描的同時,還要多畫速寫,這對我後來的造型能力的培養有很大的啟發和幫助。可惜當時報考工作已結束,因而未能獲得考試機會,但是三年後我終於成了師範學院藝術系的大學生,報名臺前第一個見到我的就是黃老師,“啊,你終於來了,還是很好嘛。”我滿頭大汗報了名,成了班裡素描科代表。大學二年級她曾帶過我素描課,然而我非常重視速寫、默寫。後來聽說她因照顧夫妻關係去了美國,還給我留了電話。一九九六年,我應邀赴美國參加“二十世紀國際水墨畫研討會”,在紐約的機場上我們通了電話,只是大雪封路而未能見一面。
當我依賴父母生存的時候,老屋與我朝朝暮暮,那時我無視她的存在,不知她的溫暖,像所有住慣老屋的人那樣嚮往著現代三居室的洋房,雪白的牆,明亮又整潔。想走出老屋便成了我的夢,於是挺起胸膛往前走……
我終於離開了老屋,大學四年是在一個省會的都市,每逢假期便輾轉於火車和輪船間,每當跨進老屋高高的門檻,便是“我回來了”的感覺,老屋顯得滿目滄桑,但老屋那暗淡的光澤,街坊鄰里那木訥的表情,還有母親期待的眼神,總會燃起我奮發的激情。
老屋在我的心裡,永遠是那麼美好,那麼寬容和大度,又那麼高瞻遠矚。大學畢業分到荒漠的淮北農村,幾年後歷盡艱難,終於來到皖南一個小縣文化館,一九七九年獲得機會,使我能參加研究生的考試而被錄取。以後我又常常回到老屋,去感受她的秉性和溫存,令我對她多了一份依依之情。
一九九五年底,由於城市改造,老屋拆遷,大弟含著眼淚看著推土機將老牆推倒,撿起值得保留的格窗,還有那大梁上象頭木雕,他用紅布包著送到我的面前,我們還點燃了一炷香,三鞠躬,在香菸繚繞中寄託了對老屋幽靈的膜拜。
這些年我去過一些國家,從東南亞馬來人的村落到北美洲大都會博物館,從古羅馬角鬥場到南太平洋中的土著人小島,每逢見到被歲月打磨的建築和斷壁殘垣,我都要拍照留影紀念,彷彿和老屋在一起,間或可得到那失去的影像和感覺。
手頭刻有一方閒章“德樂園之靈氣”,每有得意之作,長跋一段便蓋上圖章。是老屋給我帶來了創作的從容和靈感。
三五好友,小酒一杯,往往醉後,懷舊像熱氣在杯中浮動,侃一段老屋的各種軼事,笑一笑兒時的趣聞和那些不能忘卻的記憶。
是的,只因老屋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王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