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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Dr.She
覺得自己變老的時刻，不是看到自己的衰老，而是看到父母的衰老。
今年難得有假期，春節在父母家住了三週，跟三位65歲以上的老人：我奶奶85歲，父親68歲，母親65歲，一起起居，近距離觀察了老年人的生活，才意識到我們對於父母變老是多麼沒有準備。
我們這些中年孩子，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出許多父母過於節約的例子。我們覺得父母改變不了過去過苦日子的習慣，覺得父母省小錢費大錢沒有理性的經濟頭腦，覺得以我們的見識可以指摘父母的生活方式。總之，我們的父母似乎總是做一些讓我們覺得不理性的事情。但事實並非全如此。
舉一個開關燈的例子。我喜歡亮堂堂，所過之處，必得把所有燈都打開，有時候出門也覺得關燈也省不了幾分錢就由它們開著，我媽是隨時跟在我後邊關燈，然後蹣跚如我85歲的奶奶，也跟著我一個一個開關關下去。剛開始我有點生氣，覺得她們也太儉省了吧，家裡費電是冰箱空調洗衣機，幾盞電燈能費多少錢？不夠盯著燈關沒關費心費力的！
於是我有時甚至嘲笑她們不懂得一開一關也許浪費的電能更多呢，加上開關損耗，萬一壞了也要花錢換。其實我也不知道是關了節電還是開著節電，電燈開關按鈕用到多少次損壞率才會上升，可是我挾著高學歷的優越感，仍然氣壯得要求她們聽我的。
可是媽媽、爸爸和奶奶仍然不管不顧得關著燈，房子裡仍然是終日靠自然光，中午沒問題，早晚總是昏暗。她們就在昏暗中看電視、摘菜、聊天，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讓你覺得十分“老人氣”。
有一天，我想，這事兒得解決一下。得和她們好好談談，多開會兒燈，把家裡搞得亮堂堂的，心情多好啊。
我拉著我媽的胳膊，放軟了聲音，說：媽，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老不開燈？你是心疼電費嗎？
我媽白我一眼，不回答。
我不依不饒：媽，電費也不花不了幾個錢。你別太省了。
我媽欲言又止，似乎怕她的回答否定了我。
我趕緊追問：到底是為什麼要不停關燈關燈？
不為什麼。我媽惱怒得說。
那不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我緊追不捨。
太亮了。我媽終於很不情願得吐出三個字。
我靜默了一下，未做反應。
“那個光太亮了，眼睛不舒服。”我媽看我不說話，感覺有壓力再說點什麼。
我突然意識到，老年人對世界的感知一定和年青人不一樣了吧？這才是正確的自然規律。她們/他們的肉體經過6、7、80年的運轉，一定和四五十歲的人不一樣了，就像我們能感覺到自己與20幾歲時不同。
我為什麼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
是因為在我心裡，父母還是年青的。我們忘記了她們/他們在變老。我們仍然在用二十年前甚至是四五十年前的標準要求她們/他們。
可是父母應該也是害怕告訴孩子“我老了”吧？她們/他們仍然是希望在我們面前強大如昔。她們/他們也不為自己辯護，因為她們/他們不願意否定自己的孩子。
變老這件事，是全面的器官退化，就像你拿40歲時頭上出現的白髮沒辦法，拿45歲時開始耷拉的眼角沒辦法；同樣，65歲的人的眼睛可能對強光沒有辦法，她們/他們的腿腳對於速度沒有辦法，她們的味蕾對於味道不再有強烈的感受，等等等等。她們/他們的變化是她們/他們自己也無法控制的。
父母不再像我們一樣，因為她們/他們老了。對於這一事實，我們需要有意識得去意識，去接受。
但要接受真是挺難，比如我們能接受父母不抵抗就認老嗎？
如果停下來想一想，就會發現我們這個時代，有一種過度的信仰，叫“健身信仰”，70歲還練出腹肌的老爺子、60歲還健身健出腹肌的老太，50歲全國、全球追著各項馬拉松，又或者家裡置辦了一件又一件健身器材的中年男男女女。彷彿我們以為信了這個教，就不會變老。
這種新時代的“丹藥信仰”，我們也總是不遺餘力的要推廣給父母。我們總是在給父母的電話裡囑咐：好好鍛鍊身體啊，少生病少受罪。我們總是嫌她們/他們就呆在電視前看電視，或者沉迷於電腦棋牌遊戲，不斷勸她們/他們“鍛鍊鍛鍊”。
但我們沒有想過，也許她們/他們不是不願意鍛鍊，而是她們/他們已經沒有那麼多的體力鍛鍊，就像嬰兒要從睡22小時開始，老年人也需要越來越多得時間用來休息。
我和我爹這種對鍛鍊的信仰，被我奶奶的概括總結精準得消解了。
每天早上吃完早飯，我68歲的爹就要大聲督促我85歲的奶奶：起來走一走，起來走一走。要鍛鍊嘛！老睡覺怎麼行？！
我奶奶在兒子的壓力下，就站起來，從客廳的這一頭，走到客廳的那一頭。單趟大概有10米吧，來回20米。但往往走不了三四個來回，我奶奶就要一屁股坐回沙發上，非常鄭重得表示：累死了，累死了，我走不動了。我可按你說的鍛鍊過了。
她的聲音非常真誠，有時候還故意帶點喘息，意思是我可沒把你的話當耳邊風。我會好好鍛鍊的，不是故意要變成你的累贅的。
我爹總是不屑又無奈地說：這才走了多一點啊？！
然後轉向我解釋：人家就是不走嘛！似乎要對我有一個交待，交待他們在努力和衰老對抗。
日復一日。一個大聲動員，一個勉強應付。
直到一天下午，趁我爹不在家，我奶奶走過來坐在我身邊。說：好娃哩，奶奶沒火力了。以前的勁都哪裡去了？！
我說：你能走多少算多少，老坐著也不舒服。
奶奶繼續說：人不丟火力，咋能死呢？！
然後，你明白了：生命的熄滅就是一把旺火慢慢慢慢慢慢變弱的過程。無論你多努力鍛鍊，都擋不住火力的流失。
對於衰老帶來的虛弱，我們要學會接受。就像我奶奶說的，這是死亡的前奏，同樣不可抵擋。
對於父母變老這回事，我們雙方都不願意接受，但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接納孩子的成長一樣接納父母的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