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典運經典短篇小說:《問天》

三爺頭痛了,痛得很,痛得像錐子扎刀子剜。


三爺過去也頭痛過,是傷風感冒引起的,痛得沒這一次狠,也有方治,熬點薑湯喝喝,或是被子包住頭捂出汗,或是上山挖荒累出點汗,只要一出汗就好了。這一次不是傷風感冒引起的,是碰上了難題,想不出好辦法硬想下去把頭想痛了。


三爺的頭沒有用過,就是用過也是小用,沒有大用過。一個老百姓用頭幹啥呢?地咋種啥時種種啥啥時澆水啥時施肥啥時鋤啥時收,等等,等等,上級都替你想了,你別說不會想,就是會想,想的再美也是白想,想多了還犯王法。


三爺是老實百姓,老實百姓就只聽不想。三爺的頭嬌生慣養年代久了,就不會想了,一想就痛,又是大用大想,就痛得更狠了。不是病痛,是真痛,是傷住腦子了。三爺痛極了,不由想跑了題,怪不得幹部們吃香的喝辣的,看起來可得吃可得喝,他們滲叉不是挖山掄撅頭,他們得天天想事,要不把頭保養個好好的,一想頭就痛還咋工作哩?三爺想想過去對幹部們吃吃喝喝不滿意,就覺著很對不起幹部們、就很有點無地自容了。

喬典運經典短篇小說:《問天》

三爺這一回想的是大事,選村長的事。上午開村民大會,王支書在大會上說,這一回要搞差額選舉,提出了兩個候選人,一個張文,一個李武,選誰都行,看誰能為人民多辦好事就選誰,只能選一個,選兩個作廢。又說,這是天下最好的民主,也是天下最大的民主,叫誰當不叫誰當由大家當家作主。人們聽了哈哈大笑,說這是一個閨女許給兩個男人,叫兩個男人去爭一個閨女,真新鮮。


王支書聽了很生氣,不叫大家嘻嘻哈哈。說,這一回誰也不準嘻嘻哈哈,這是關係到每家每戶每個人的大事,回去了都得好好想想,想好了明天來投票選舉。


三爺沒有嘻嘻哈哈,三爺挺煩年輕人嘻嘻哈哈,三爺聽得很認真,三爺聽話聽慣了,王支書叫好好想想,三爺不等回家就立時好好地想開了。


三爺在村裡又香又臭,說到底還是香得流油香極了。年輕人看不起三爺,都拿三爺當玩意玩,常常三三兩兩去找三爺開心,問三爺:“三爺,旱了吧!”三爺就反問:“王支書說旱了?”年輕人回他:“王支書說了。”三爺又問:“王支書咋說?”年輕人說:“王支書說旱了。”三爺就看看天,很認真地說:“可是旱了,好久沒下雨了,”年輕人笑了,說:“哄你哩,王支書說不旱。”三爺就認真地看看地,用棍子戳戳,說:“就是嘛,地下還有墒哩。”


一問一答,惹得年輕人笑個痛快,三爺不憨不傻,知道是年輕人來玩他的。三爺不氣,還陪著笑。三爺笑是笑在臉上,心裡可沒笑。玩的?萬一要不是玩的呢?我說不旱,王支書叫澆水,你們偏不澆;我說旱了,支書不叫澆,你們偏要澆,抬出我和王支書抗膀子,我可擔當不起。誰知道哪一回是玩的,哪一回不是玩的?可得回回當成真的。三爺老了,三爺也從年輕時過過,知道年輕人的毛病,啥都不懂還自以為能哩很懂得很多很多。


年輕人拿三爺不當回事,上點歲數的人可都服三爺,幾十年了,年年都有大風大浪,年年都有個百分之幾的挨批挨鬥指標,誰沒叫風吹過浪打過,有的還不止吹一次打一次,就三爺沒有,一次也沒有,早早晚晚都站在幹岸上,落得一身清清白白。人們都說,跟著三爺走,四季保平安。年輕人看不起三爺當個屁用,他們在外邊紅口白牙說說行,真要辦啥事還得聽老子的,老子們聽三爺的,拐個彎他們到底還是聽三爺的。今天王支書說明天要選村長,人們都不操心選誰不選誰,有三爺哩,三爺選誰跟著選誰準沒錯。


散會路上,家家戶戶的老子們前後左右圍著三爺走,想聽他一句話,問他:“三爺,你說說,選誰?”


三爺搖搖頭,搖足搖夠了,才穩穩當當地說:“急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沉住氣不少打莊稼,又沒叫你現在就選。王支書說叫好好想想,聽王支書的話,想想,想想,好好想想。”


三爺到家就開始正式想了,下本錢想了。三爺除了生病臥床不起,從不在家閒坐,閒坐著著急,還浪費工夫,莊稼人指望工夫吃飯,工夫是挺挺金貴的,三爺從不浪費工夫。這一次不行,為大事浪費點工夫值得。三爺不是不心痛工夫,是做著活不會想。這是大事,大事就得正兒八經地想,得抱著菸袋吸著想,吸一口煙想一下。三爺沒想過大事,可是見幹部們想過,幹部們都是坐著想,吸口煙喝口茶,吸著喝著想著,自己早上喝的紅薯糊湯,不渴,茶就免了,煙可得吸,不吸還咋想哩。三爺坐在當堂裡,坐得端端正正,然後吸著煙就開始專心專意地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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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誰?三爺想,選張文吧,這娃子很不賴,眼裡有人,窮富人都看得起,高低人都拉得上話,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張文常說,爛套子疙瘩還能塞個牆洞堵堵風哩,何況個大活人,還能沒一點用處。這娃子這樣說也真是這樣做。就說夏天那次吧,都在村頭大樹下歇涼,三爺也在。這時縣裡來了個幹部,白胖白胖,一臉奶膘,騎個自行車一直騎到人場裡。大家都不認得,就張文認得。張文上去親親熱熱招呼,喊他丁主任,又對大家說:“丁主任來幫助咱們搞商品經濟哩,丁主任來了大家的福分也來了,從今往後保險斗大的元寶滾進家家戶戶。”大家都拍手歡迎,三爺也拍了。丁主任被拍得臉上紅紅的,就掏出紙菸敬大家,盒是帶錫紙的,煙是帶把的。一人一支,大家接住煙都亂嘖嘖嘴看稀罕。


三爺坐在最外邊,三爺穿得又爛,三爺不是沒好衣服,三爺有,三爺平常不穿,三爺說又不逢年過節,又不上街趕集,在家裡做活穿那麼好乾啥,是叫莊稼苗看哩,還是叫坷垃糞草看哩。三爺就穿得很不起眼,丁主任看他不像個人樣,給三爺敬菸敬到半截手又縮回來了,三爺接煙的手伸到半截也縮回去了。


三爺好惱,臉紅成紫的了,三爺心裡罵娘,日你個媽,狗咬挎籃的。三爺起身要走,張文立時拉住丁主任走到三爺面前,給丁主任說,這是我們的三爺,養雞大王,喂幾十只哩,是個專業戶。丁主任馬上另眼相看,笑得臉上沒有了眼睛,從口袋裡掏出了給大家散煙的那盒煙,要抽菸時又裝進口袋裡,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了一盒高級煙。丁任沒叫三爺,叫的大爺,說大爺你老吸根帝國炮吧,三爺不想接,只是伸手不打笑面人,不接不接就接住了。丁主任說,進口的外國貨,一支四五毛錢哩。三爺還有點不相信,大聲說好傢伙一根菸都夠二斤鹽哩。丁主任回頭說叫大家都向三爺學習,三爺過去擁護土改,現在擁護商品經濟,是老模範老先進,還有什麼什麼的說了一大堆,三爺聽不懂,可是三爺感到了很是風光,把剛才敬菸敬了半截的事抹(ma)荒牌了,心裡說不知者不怪罪,丁主任還是很好的。


後來人們問三爺,外國煙啥號味兒?三爺說其實也沒啥格外的味,就是和中國煙不同,外國煙當然是外國的味。說得人們迷迷糊糊,不知道外國煙到底啥味。為這事三爺很是感激張文,要不是張文介紹,別人就會記住這個事,說啥時候啥時候叫丁主任玩個長臉,一輩子都是個短處。張文一介紹,長臉就變成了圓臉。張文為啥要介紹?還不是張文心裡有咱。三爺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大恩小恩都記得清清楚楚。張文心裡有咱,咱心裡也要有張文。三爺早都想請請張文,報答報答這份情義,想想也沒請,張文當民兵連長,啥好的沒吃過,稀罕自己這一口粗茶淡飯?到如今張文還沒喝過自己一口水。三爺想報恩沒報,心裡早晚擱著一塊病,總像欠了張文什麼。這一回可有報答的機會了,選他啦!他把咱當人敬,咱得把他當神敬,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三爺想定了,選張文,這一票不能便宜了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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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要下地幹活了,想好了不想了再不下地幹活就是白浪費工夫。


三爺剛出門就看見了李武,李武扛著鍁從門口過,對三爺笑笑,說三爺才下地呀!三爺臉紅了,像做賊被捉住了,話都說不圓了,只會啊啊了。李武過去了,三爺的心忽然亂了。三爺站在那兒愣怔了一會兒,心裡說不行,還得再想想。三爺就又拐回去了,又坐到當堂裡,又吸菸又想。


三爺這一回想的是李武,三爺心裡總覺著欠著李武點什麼,是什麼再也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就狠勁吸菸狠勁想,想得頭痛了,才想起來。


不是欠李武的,是欠李武他媽的。三爺想起了吃食堂的事。三爺當時還年輕,年輕人餓得快,頓頓開飯時搶在前邊打飯,怕打得晚了沒有了。三爺吃著吃著就浮腫了,不是吃著了,是涮著了,一天三頓清湯越涮越腫,年輕輕的就拄著棍子走路了。人們都說他快了,快什麼大家心裡明白。


三爺不會忘了,當時李武的媽掌握著勺把子大權,負責給人們打飯。一天夜裡,李武的媽偷偷跑到三爺屋裡,塞給三爺幾個玉米糝糝野菜蒸的菜團團。三爺不要,說,看你自己都腫成啥了。李武的媽說,好兄弟,我幹這事要不腫,多少人就會變成死鬼呀。三爺才把菜團團接住,想咬幾口又不好意思咬,李武的媽還沒走呀。李武的媽看著三爺的樣子撲撲嗒嗒落淚,說,年輕輕的成了這號樣。三爺還記得,李武他媽還按按他身上,說,看看,一摁一個坑。你咋恁老實,不會偷也不會摸,你木看,不做賊的都餓死了!你咋恁迷瞪,咋回回打飯搶在最前邊,幾個糧飯糝都沉在下邊呀,以後你拖到最後打,嫂子也好照顧照顧你。


三爺聽話,以後再餓也要拖到最後打飯,李武的媽每次都給撈點糊湯糝,再多打上一勺半勺的。


三爺想起了這事,三爺嚇壞了,埋怨自己不該不聽王支書的話,沒有好好想想,差一點把救命大恩都忘了。三爺想,雖說李武的媽沒等食堂散火就浮腫腫死了,她死了她還有兒子呀!有恩不報非君子,自己差一點成個小人了。


三爺越想越後怕,這一回要是選張文不選李武,李武的媽在陰間知道了,能不罵我不要良心?三爺想到自己久後也去了那一間,咋有臉見李武的媽呀,臉能不紅心能不跳?當個鬼也當得沒一點德行!對,不選張文,選李武,定了,板上釘釘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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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這一想就把整個上午想完了,可是三爺不後悔,總算沒有白想,總算報了救命大恩,看來遇事可就得好好想想,怪不得幹部們成天在想想呢。


吃午飯時,三爺很高興。三爺家人口多,有三奶奶,還有兩個兒子,兒子們還有媳婦。在外邊,幹部們替三爺想;在家裡,三爺替一家人想。老伴和兒子媳婦是不能隨便想的,一切得聽三爺的,三爺想東,一家人得往東,三爺想西,一家得往西。


三爺想了一上午,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想的,是為一家人想的,三爺全心全意為一家人想好了投誰的票。三爺要對一家老小發話了,三爺的話就是命令,發了命令都得服從,打折扣是不行的。不過三爺也很是民主,每次命令之前都要考考大家,看看一家人是不是和自己想到一塊了。


三爺問了,你們說說咱們明天選誰?三奶奶說,選誰都行,反正又不叫咱當。三爺氣了,三爺說放屁,不叫咱當是不叫咱當,也得看看誰對咱好?三奶奶不敢說了,大兒子哼了一聲,說,對咱好當屁,得看看王支書對誰好才行,王支書想叫誰當誰才能當。三爺聽了心裡咯噔一下,這話對呀,我咋就沒想到這一層,可是哩,王支書不叫誰當,你就是選了他也白搭。三爺心裡輸了,面上可不輸,三爺又問,你說說,王支書對誰好?大兒子又說了,王支書對誰好當個屁,王支書對咱也好咋不叫咱當哩?得看看誰對王支書好,誰舔的美誰才能當。


三爺這一下可慘了,操他奶奶,我真是老了,咋越活越笨,連兒子都不如了。兒子這話有理,三爺又問,誰對王支書好?大兒子說,你想一上午都不知道,我又沒專門想咋知道?一句話把三爺噎死了。三爺想了一上午算抹荒牌了,本來想發佈命令的也不發佈了。三爺想想不急,這事學問大著哩,要不是大兒子提個醒,還差一點弄錯了。怪不得王支書叫好好想想,是得好好想想,這裡面學問深著哩,可不敢選個王支書不待見的人,咋對得起王支書呢?天地良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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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對王支書服得五體投地,別看王支書年輕,王支書辦事可不年輕,摸著大家的心思辦事。三爺原來很窮很窮,三爺不偷不摸不沾集體的一根麥秸,就會死出力死幹活,全靠喂幾隻雞生蛋換點油鹽換點零花錢。


三爺忘不了王支書的大恩大德,有一陣子上級發下命令,說是為了捍衛社會主義,一人只准喂一隻雞,喂的多了就會長出資本主義尾巴,是尾巴就要堅決毫不留情地割掉,扔到美國去。


不光把多的雞打死拿跑,還得給吃資本主義尾巴的人拿油鹽柴錢,還得掛牌遊街示眾。王支書當時是治安主任,專門負責割尾巴。有一次,就是王支書領著上級來人挨家挨戶割尾巴,隊伍到了三爺門口,可把三爺嚇壞了。三爺家五口人餵了十隻雞,也就是多了五條尾巴。雞已經撒了一院,逮也逮不住了,藏也藏不及了,只好嚇得篩糠一樣等著割了。上級來人看看一院子雞就笑了,說這麼多尾巴,割吧!王主任說了,割球不成,他家人口多,十一口人哩,一人還不劃一只,社會主義還沒長夠哩,有球的資本主義尾巴!來人哈哈笑笑走了。


三爺嚇出了一身冷汗,給一家人說了,王主任真是佛爺轉世,菩薩再生。這還是小恩,大恩還在後頭。王主任變成了王支書,前幾年又找上門,說三爺,我看你喂個雞還在行,我去城裡給你買點優良品種雞喂喂,你弄個專業戶噹噹,叫咱村裡也光榮光榮。三爺只當說著玩的,誰知沒幾天真把雞娃送上門了。這雞真是好種,一年沒有幾天不生蛋;三爺發了,鳥槍換大炮了,在村裡不算首戶也算頭幾戶了。


吃水不忘打井人,三爺忘不了王支書的恩德,逢人都說,別看王支書年輕,叫我趴到地下給他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爹我都幹。三爺想想都後怕,要是選個和王支書不對勁的人,自己還算個人?麥米都有個心,我孬好還是個人,可得選個王支書稱心如意的人,不踩王支書腳後跟的人,燒香要燒到佛爺面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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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對王支書好?三爺吃了午飯就又開始專門想了,一想就想起了張文,這娃子對王支書好成一個人了,三天兩頭請王支書心情心情,心情心情就是喝酒。


三爺記得可清了,正月十五那天上午,張文又請王支書心情,可能心情得太狠了,王支書從張文家踉踉蹌蹌跑出來,一個勁地大喊大叫,一心敬你,三星高照,五星魁首,叫著叫著就跳到門前大渠裡了。三爺在門口看見了,三爺嚇壞了,三爺心痛壞了,多冷的天啊,會把王支書凍壞的。三爺急壞了,急忙脫襖子脫棉褲要下去拉王支書,越急越脫不下來,還是人家張文忠心報國,啥都沒脫就跳進大渠裡了,把王支書撈出來又扶到家裡,給王支書換乾衣服新衣服,上下都是青顏色毛呢的!如今王支書還穿在身上,這交情深著哩。


王支書常說,張文是煤(枚)科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王支書早晚出門喝酒,都要把張文這個大學畢業生帶上。王支書還說,孫悟空敢大鬧天宮,我有張文保鏢敢大鬧酒海。三爺越想越認定張文和王支書最好,兩個人好得活像一個人和這個人的影子,看起來只有選張文,王支書心裡才能美氣。


三爺這樣想是想了,就是想得不專不順,因為還有個李武在三爺心裡活蹦亂跳,一個勁兒地要把張文從三爺腦子裡擠跑。三爺知道,李武和王支書也好,好是好,和張文好得不一路。張文是親王支書,李武是罵王支書。村裡有溜光蛋叫劉五,有一次請王支書心情心情,王支書沒叫張文保鏢,王支書說小打小鬧不用大將軍出陣了。誰知小打小鬧也把王支書暈到了雲裡霧裡。劉五乘機進言。說他有個好門路,弄成了一本萬利,保叫村裡一步登天,家家萬元戶,戶戶蓋樓房,到時候你王支書出門就要坐朝廷的帽子——皇冠。王支書暈了是暈了還影影綽綽記得,上級叫起用能人的號召,原來能人就在眼前,用!重用!


既然劉五給修了金鑾殿,王支書巴不得立時三刻就登基坐朝,就說,娃子,只要你真能辦到;老子就在村裡封你個一字平肩王?說吧,要啥?劉五乘機掏出了早寫好的要錢報告,恭恭敬敬呈給了王支書。王支書看了哈哈大笑,才要三千元,就能辦這麼大的事,批,老子給你批了。王支書用歪歪扭扭的字批了,就歪歪扭扭地回家睡了。劉五拿著聖旨,立時找會計取錢,會計哭笑不得,又不敢抗旨,也不敢得罪劉五,還怕錢飛了,就推故去信用社取錢,先找李武,後找三爺,求他們去給王支書說說,請王支書收回成命。三爺就去了,三爺最恨劉五這號木毛飛的人;成年身不動膀不搖專指望嘴皮子吃喝拉攏招搖撞騙。

三爺到了王支書門口,聽見屋裡拍著桌子大叫大鬧,三爺沒敢進去,就蹲在窗外悄悄地聽。


三爺聽出是李武的腔調,只聽李武破口大罵,喝,喝!把個好好的人喝成了酒鬼醉鬼,把好好個村喝得烏煙瘴氣,你這個黨員到底入的是啥黨,是共產黨呀還是酒黨?你要不把劉五這個批件要回來,從今以後咱們一刀兩斷,好稀罕在你手底下幹個雞八毛副村長。……


三爺聽得一炸一炸的,三爺怕火上澆油就悄悄溜了。


論歲數王支書比李武長一輩,論官職李武是王支書的部下,李武為啥敢像老子訓兒子一樣訓王支書?三爺想不透為啥,想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了,王支書一定有啥把柄捏在李武手裡。三爺很為王支書憤憤不平,打狗還看主人面哩,王支書這支書是上級叫乾的,不怕王支書也不怕上級了?三爺想給王支書解解圍,就悄悄問王支書為啥怕李武?王支書哈哈大笑,說,球,李武就是個這號貨,有時罵的才兇哩。球,李世民還聽老魏罵哩,罵是罵可是個一心保駕的忠臣。光說好聽的中球用,溜著溜著就把國給溜亡了。三爺聽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更服王支書了,王支書這一手厲害,怪不得王支書坐天下坐這麼長不倒。


三爺又想,李武這娃子是個忠臣,不選忠臣能選奸臣?不過,張文也不是奸臣啊!三爺心裡犯嘀咕了,兩個人和王支書都好,到底該選誰呢?選誰?選誰?腦子裡一直是“選誰”這兩個字,三爺沒想準到底選誰,又想到別的地方了。這個難題都是王支書出的。三爺明白了船在哪裡灣著,一定是王支書想叫張文李武都幹,上級又只准選一個,選誰維持誰,不選誰得罪誰,王支書只想維持人又怕得罪人,就想這個方叫百姓們替他得罪人。


三爺想王支書真能,到時候選住了誰,王支書就說是我提的你的名,誰知你沒選上;王支書又說了,我提你的名,老百姓不投你的票我有啥辦法?好叫王支書落了,人叫老百姓得罪了。三爺開始埋怨王支書了,誰家當幹部的興這個?


三爺剛埋怨個頭又出了岔岔,既然兩個人中只准選一個,老百姓都不準選兩個,你王支書是支書當然也只能選一個了,王支書想叫哪一個幹呢?王支書投誰的票呢?只要猜出王支書投誰的票,咱跟著投誰的票就好了,何必再費腦子哩。可是王支書要投誰的票又不知道,三爺就猜就想,地下菸灰磕了一堆,還沒猜住想準,還把頭想痛了,說痛就痛,痛得針扎刀剜一樣。三爺的頭一痛就不顧想選誰了。只顧想頭痛了。痛這麼狠都怨上級,你們想叫誰幹就叫誰幹,誰又沒說三道四,誰又沒罵爹罵娘罵你們八輩老祖宗,你們為啥叫老百姓受這號洋罪?你們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把頭養得好好的,你們不替老百姓頭痛,還叫老百姓替你們頭痛,還說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哩。派款派捐派費哪一樣我們沒出,沒啥派了又派頭痛,老百姓能痛得起嗎?吃藥得花錢呀!


三爺脾氣好,好是好也會發火,三爺氣了,三爺發火了,三爺罵娘了,日他媽,你們吃著皇糧都怕想,能派給老百姓來想,老百姓也日哄日哄去個球,他孃的,不想了,管他誰當村長,誰當咱就跟著誰走。三爺下定決心不想了,說不想就不想了,不想了頭就痛得輕了。

可是又轉念一想,不中,自已選誰不選誰就不說了,還有一家子人呀,這事可不能叫他們亂當家,這個選張三,那個選李四,不成了木王子蜂?還有,家裡人要問選誰呢?村裡人要問選誰呢?自己要回答不出多丟人!


三爺覺著責任重大,不能不想,又怕想想還頭痛,腦子一轉就有了門道。三爺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硬幣,三爺說,張文佔正面,李武佔反面,撂上去落下來誰在上面就是選誰。三爺說了就把硬幣拎著扔得高高的,三爺的心也跟著硬幣飛得高高的,硬幣落到地下了,三爺的心也跌到地下了,三爺趴到地下一看,正面朝上,是叫選張文哩,對,就是選張文。李武,你可不能怨我,都怨你的命不好。這最公平了,村裡組裡分東西分活組幹部常用這種抓閹的辦法,這辦法最得人心了,誰也沒有怨言。


三爺想了一天的事一點不費腦子就解決了,三爺埋怨自己當初咋就忘了這麼好的辦法,腦子白想了一天,頭也白痛了一陣子。三爺渾身輕鬆頭更輕鬆,磕磕菸袋就要下地了。三爺站起來要走時,不知哪根神經出了毛病,總覺著有點對不起李武的媽,還想撂一回不一定準,撂兩回吧,再撂一回試試,要還是張文在上面就證明張文命裡該當這個官,就不再三心二意了。


三爺又摸出硬幣,兩個指頭夾著放到嘴邊吹吹,又放到耳邊聽見了嗡嗡響,心裡還不住禱告,李大嫂,你兒子命裡能不能當村長,你在那一間你最清楚了,你看著辦吧。禱告完了又把硬幣扔得高高的,硬幣落下來了,三爺急急上去一看,啊,反面在上,是李武!三爺驚喜地啊了一聲:三爺心裡隱隱約約向著李武,又為了表示自己公道,就故意不向著李武,強壓著那隱隱約約。三爺犯難了,是頭一次為準呀,還是這一次為準?是頭一次算數吧,覺著虧了李武,這一次算數吧,又虧了張文。再撂一次吧,又怕,怕什麼也說不清。三爺的頭又痛了,腦子裡像鑽了一條蛇,亂咬亂踢跳,痛了真不美,三爺不想叫再痛,就想不痛的方。三爺不愧是三爺,活人咋能叫尿憋死,想方就有了方。為啥不拔倒樹枝捉老鴰哩?真笨,想了一天算瞎想了,想的一點也不起作用,去問問王支書不就蹬根子,王支書一句話頂上自己想幾天。王支書會說嗎?當然會,這又不費他個屁事,又不用花他一分錢,就是一句話嘛,憑著多年的老交情,他瞞天瞞地還能瞞自己?再說,他巴不得哩。


三爺想開了,頭就一點也不痛了,就歡天喜地去找王支書了。王支書家裡有客,王支書問他有什麼事?三爺想這事不能當著眾人說,說了就洩露天機了,得拉個背場說才行。三爺說:“你出來一下,我只問你一句話。”


王支書就跟著三爺出來了,三爺把他領到了房後一棵彎腰樹下,看看很僻靜就站住了。王支書看著三爺很神秘很嚴肅的樣子,就問:“三爺,啥事?”


三爺看看左右前後沒人,就嘿嘿笑笑,問:“你說說,你想叫誰幹村長?”


王支書迷瞪了一下,反問:“三爺,你問這幹啥?”


三爺貼心地說:“你想叫誰幹了,咱就投誰票嘛。”


王支書笑了,說:“誰幹誰不幹,我不是說過了,叫大家好好想想選嗎,這事得大家當家作主,村長又不是我傢俬有的。”


三爺有點氣了,都是自己人打的啥官腔,氣是氣咽口唾沫打下去了,認真地說:“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好,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想叫誰幹?”


王支書笑了,說:“這?我還木想哩。大家選住誰,我就叫誰幹。”


“你別在我面前耍滑頭了。”三爺有點惱了,繼續表忠心道,“真人不說假話,你明天投誰的票,你給我透個風,保險叫你滿意,別弄得到時候叫你心裡不美氣!”


“三爺!”王支書又好氣又好笑,說,“你管我美不美氣幹啥?你想選誰你就選誰,這是你的權力嘛!”


三爺急狠了,抓耳撓腮地說:“你咋是個這號人哩?怕我走露風聲不是?三爺我不是走話的小人,這裡又木外人,只有你知我知,樹又不會傳話,你說吧,選誰?”說時還把耳朵往王支書嘴上湊,叫他悄悄說,怕說的聲音大了叫風吹跑了,叫別人聽見了。


王支書膩歪得連連後退,也著急地說:“三爺,我真沒想呀,選住誰就是誰嘛!”


三爺恨吶,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重重地說:“我可是誠心誠意成全你呀!”


王支書煩了,板起了臉子,嚇唬他道:“三爺,我給你實話說了吧,這事我不能說,說了就犯政策了,我又沒得罪過你,你老不要硬逼著我犯錯誤中不中?”


“這?”三爺嚇了一跳,然後又不滿地冷笑一聲,說,“我不信這也犯政策!球,都成政策了!”說了氣沖沖地扭頭走了。

三爺只想著能得到王支書的實話,誰知王支書一字不透。三爺好惱好氣,不住罵娘,看起來王支書是不信自己,不和自己過心。只說王支書和自己怪貼心,誰知道自己和他貼,他不和自己貼,三爺感到了委屈,委屈得很,委屈很了就和王支書不一心了,就下了狠心,球,你當支書的都日哄老百姓,老百姓就不會日哄你了?你不給老百姓作主,老百姓也會不給你作主,咱們看看誰日哄過誰?


三爺走一路氣一路,心想,日他個媽,咱算好心變成驢肝肺了,好心沒好報。三爺憋著一肚子氣回到了家裡,家裡人正等著他吃晚飯,看他氣色不好,問他怎麼了,三爺氣鼓鼓地說:“明天一早,娃子老少都上山給雞打野菜!”


大兒子愣愣地問:“明天不是選村長嗎?”


三爺哼了一聲,氣極敗壞地說:“不參加!當官的都怕得罪人,咱們為啥替他們得罪人!”


一家人不敢吭了。


第二天一早,三爺領著一家人上山去了。


(文中圖片均來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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