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跛子牛二(文

短篇小說:跛子牛二(文/許忠賢)

《跛子牛二》(短篇小說)

文/許忠賢(青年作家網簽約作家)

跛子牛二死了,還不到六十呢。

傳說他坐在路邊的自家門口,正跟路上過往的行人打情罵俏哩,突然一咕嚕滾到地上,等行人跑到跟前,已經沒氣了。

幾個月前,我回商洛老家過年的時候,還見過他,他坐在家門口,黑紅的瘦臉,跟放焉了的花牛蘋果似的。他的家半邊已經倒塌,只有破破爛爛的半邊,兩扇早已破爛不堪的大門,雞貓豬狗,大搖大擺鑽進、鑽出。我看他臉色不對,勸他去醫院看看,他嬉笑著說,我是名醫啊!

我和牛二是一個村的,兒時的夥伴。他比我大三歲,上學晚,我們成了同班同學。好像是上二年級的時候,那年正月初一,我在村裡的小路上拾了一毛錢。剛好牛二看見了,問我,弄啥哩?我趕緊把拾到的一毛錢朝懷裡藏,說,沒,沒弄啥。他牛一樣的大眼珠瞪著我的手,說,得是拾錢了,這錢是我的,還給我。我把手裡的錢捏得更緊,說,憑啥是你的?他說,我大給我的壓歲錢,我剛才掉到這了。我望了一下他路邊的家,說,不可能。村裡人都知道,他大就是個放牛的,一分錢都掙不來。他家吃鹽都是東借西要的,他大咋會給他壓歲錢,還能給他一毛壓歲錢?

那時候,一分錢買兩顆水果糖,二兩糧票四分錢就能吃一碗臊子面。我們一年的學費才二毛錢。村裡過年給小孩壓歲錢,一般也就一分二分錢,沒人會毛毛錢。

牛二家是我們村最困難的。他爸個頭小,身子瘦,渾身沒得四兩力,幹不動重活,生產隊就叫他當飼養員,餵養生產隊的十幾頭牛。他爸成天鑽在飼養室,很少出來,飼養室沒活了,就坐在飼養室門口的石頭上,嘴裡噙個菸袋鍋,小癟的嘴巴一張一張的,發出叭、叭的聲響,很少跟人說話。牛二他媽是個羅鍋,原是牛二他姑婆的女子,個子矮,身子寬,腿短,走路都費勁,更不用說幹活了,只能在家裡做點家務。她家的案板、鍋臺比正常人低三十公分。牛二家只有他爸一個人掙工分,年終結算,總是欠隊裡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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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牛二為這一毛錢,就在雪地裡打了起來。牛兒雖然瘦,但個頭比我高,他狠勁地踩著我攥著一毛錢的手,又是踩又是蹭,想叫我鬆手,我手背上的皮都爛了,照樣緊緊攥著這一毛錢。後來,我掙脫了牛二,飛奔回家。牛二追到我家門口,轉悠了好長時間,沒敢進門。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牛二他爸放牛從山上滾坡了,七竅流血,死了。牛二就綴學回家,接了他爸的放牛鞭子,當了放牛娃。

等我上完大學,參加了工作,那年回村的時候,牛二已經三十多了,還是光棍。同齡的幾個夥伴,孩子都打醬油了。他媽見了我,哭著拉住我的衣襟,說,有人給牛二說了個媳婦,人家要8塊錢的彩禮呢,她家就是連骨頭砸碎賣了,也湊不夠8塊錢啊!你是吃皇糧拿工資的,求你行行好,借給我八塊錢,給牛二娶個媳婦,不然牛家就斷根了啊!我當時也不知道咋想的,就從兜裡掏出了僅有的10塊錢,給了牛二他媽。牛二的媽捧著十塊錢,雙手顫抖,要跪下來給我磕頭,卻滾在了地上。

當晚,牛二他媽請媒人送去了彩禮,第二天,牛二的媳婦就接到了家。

村裡不少人跑到牛二家看他媳婦。我媽也興沖沖地去了,回來滿臉不高興,說我才吃了幾天飽飯,就把自己當地主老財了,把錢不當事兒。村裡送個禮,親戚才送5毛錢,鄰家才送兩毛,你倒大方很,一次就給了十塊,十塊啊!我笑著勸母親,不就10塊錢嗎,牛二說個媳婦太不容易了,一輩子的事哩。

牛二媳婦接到家了,但日子並沒有多大起色。他媳婦黃豔兒腦子好像也不靈光,見了人,一雙白眼仁痴呆呆地看著,不說話,也不知道打招呼。這才沒嫁出去。人們議論說,牛二有了媳婦,日子就有盼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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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下放到戶後,村裡人再也不為吃飯發愁了。牛二家的日子雖然比過去好了,但還貧困。牛二從小放牛,對莊稼活不精,好在他勤勞,看村裡人翻地,他就翻地,人家下種,他也下種,人家除草他就除草。但人家是精耕細作,他是粗放耕種。到了秋季,人家能收糧一擔,牛二隻能收八斗。人家餘糧不斷,他家剛好餬口。

牛二跟媳婦結婚好幾年,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牛二的媽就不高興了,罵她是隻吃不下蛋的雞,婆媳倆經常吵罵,牛二媽常常教唆兒子打媳婦。牛二呢,只要他媽叫他打,他也不問青紅皂白,拉過媳婦就是一頓暴打。

我媽覺得,牛二媳婦可憐,是因為黃豔兒沒得娃,如果生個娃,他們婆媳也許就好了。她讓牛二帶媳婦去衛生院看看。牛二帶著媳婦去了,一檢查,醫生笑出了聲,說牛二媳婦還是處女,她們倆個在尿道里搗鼓了好幾年,怎麼能生娃呢。

經過醫生調教,牛二跟媳婦才生了個女兒,起名叫牛娟。

牛二的媽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滿意,她想要孫子。唆使牛二打媳婦了。黃豔兒捱了打,就開始朝孃家跑,住不了兩天,就被兄弟媳婦攆回來了。

勤勞致富的號角吹響後,牛二就顧不上打媳婦了,村裡的男人弄完了地裡的莊稼,都忙著掙錢哩。山區也沒有其他來錢路子,剛開始,牛二跟著大家,砍伐山林扛到山外邊賣。山林是集體的,人們瘋了一樣,上山砍樹,能做檁的做檁,能做椽的做椽。只要扛到山外邊,轉手就能賣成錢。

林業管理部門當然不會放任大家這麼幹,就在出山的咽喉要道上設立了檢查站,凡是過往的木椽、木檁一律沒收。

為了掙錢,牛二們就像打仗、捉迷藏一樣,跟檢查站的人玩起了老鼠躲貓的遊戲。白天查收,牛二們就晚上偷著過卡;後來,檢查站晚上有人值班了,牛二們就扛著木椽、木檁上山,順著山脊繞過檢查站。這樣,多走三公里路不說,山脊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佈滿了荊棘、山石,稍不留意,就會滾落山澗。腦子靈光的人,提前買好整包香菸,遇到檢查的人,悄悄塞上一包,便會放行。還有人半夜裡拉著架子車,給檢查站的人塞個一兩塊錢,也都放行了。但更多的像牛二這樣的老實漢子,還是選擇了翻越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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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一起扛木頭翻山的鄰村人鄭石山,扛著十根木椽走在前面,換肩的時候,腳下一滑,便連人帶木椽滾到了谷底,死了。鄭石山這一跤,木椽碰了他後面的牛二,連累牛二的木檁砸了左小腿,骨折了。半年後,牛二的左腿比右腿短了兩公分,走路一跛一瘸的,成了跛子。

跛子牛二,又跟著村裡人進城打工。在建築工地和水泥、背磚頭。他雖然個高,但跟他爸一樣,瘦馬拉桿的,渾身沒多少力氣,左腿又使不上勁,稍重一點的活就幹不了。就被工頭攆斷了。

牛二隻好跛著一條腿,給飯館裡倒泔水桶,混一碗飯吃。

牛二在城裡的日子難過,家裡的日子也很恓惶,油鹽醬醋,那樣都得花錢買。牛二他媽跟黃豔兒養了幾隻雞,靠賣雞蛋供養著可憐的日子。日子一難過,家裡的矛盾就多。秋天,兩歲的牛娟再也不能光身子了,牛二媳婦把積攢的雞蛋,賣了幾塊錢,扯了幾尺花布,準備給女兒牛娟做衣服。因這惹怒了牛二他媽,兩個人吵了起來。牛二回來後,他媽鼻涕一把淚一把,教唆兒子。牛二也不問事情原委,拉過媳婦和女兒就是一頓打。牛二媳婦也不還手,只是用身子護著哭啼的女兒,用雙手護著頭,不哭也不求饒。到了半夜,黃豔兒偷偷抱著女兒離家出走了。

媳婦抱著娃失蹤了,牛二既不打問也不找尋,有時候還覺得光棍好,家裡少了兩個吃飯的嘴。他媽也覺得輕鬆了,對兒媳婦的事不管不問。

那年春節,我帶著媳婦兒子回家過年,家裡吃的白米白麵,門口貼著大紅對聯,年夜飯炒了十幾個菜,滿屋飄香。晚上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時候,牛二來了,一打聽,才知道,他跟他媽就吃了一碗燴菜。初一早上,我們家包了肉餃子、素餃子。我到牛二家一看,還是過去那破破爛爛的樣子,牛二在擀雜麵,只炒了半碗蒜苗。我問牛二,初一早上都講究吃餃子,你們怎麼還在吃饑荒年月的雜麵呢?牛二站在低矮的案邊,眼睛看著呼呼作響的木窗戶,嘴動了動,輕聲說,愛吃,雜麵。我回家端了一老碗肉餃子,換了牛二的一碗雜麵。牛二把那碗肉餃子給他媽倒了大半,倆人很快就吞了個精光。我悄悄在他的案板上放了二百元。

幾年後,下了暴雨,洛河水暴漲,已經漫到了岸上邊。牛二的媽卻突然要回孃家。嫁到牛家幾十年,從來沒聽說她回過孃家。她拄著一根棍,挪著碎步,走上了鐵銅溝的木橋。那橋挺寬,平時上千斤的架子車,也過得穩穩當當的。那天,牛二媽剛挪到橋中間,轟隆一聲響,木橋的幾根圓木從中間折斷,連同牛二媽一塊掉進了大水裡,再也沒有冒出水面。

牛二得知消息,哭喊著,沿著洛河找了幾十裡,也沒有看到他媽的影子。

牛二又成了一個光桿杆,沒事就在村裡轉悠,飢一頓飽一頓,村裡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到處打聽牛二媳婦。不久,有消息說,有人在山西見過黃豔兒,被人販子販賣到山西了,還生了兩個兒子。

牛二聽說後,就去山西找了一趟。聽說,牛二見到了黃豔兒,也見到了他十六歲的女兒牛娟,只是兩個人怎麼都不肯認他。

那次去山西后,好幾年,牛二都沒回來。有人說,牛二死了,也有人說,牛二在山西跟黃豔兒又過到一塊了,還有人說,牛二穿著長袍,揹著個布包,跟在一個鶴髮童顏的老漢後頭,一瘸一跛的滿世界跑哩。

汶川地震後,跛子牛二突然回村了。的確穿著長袍,臉瘦的像骨頭蒙著一層皮,黑裡透紅,眼窩深陷,眼珠閃著不曾有過的智慧。他拄著龍頭拐,提了個藥箱子,竟然成了看病的大夫,人也變得能說會道起來。據他說,他在五臺山遇到了高人,學會了獨家密技,通過看人的氣色、鼻子、耳朵和舌頭,再把把脈,就能斷定人的病症。他不像大醫院裡的大夫,見你怎麼啦,有什麼病,要什麼藥?牛二一句不問,就看人,臉、鼻子、耳朵、舌頭,看的非常仔細,然後再把脈,閉著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開藥方。

一年後,跛子牛二在商洛、洛南一帶,名氣越來越大。一般醫生看不了的這癌那癌,他能斷個八九不離十。幾十副中藥下去,病就好的差不多了。牛二這人挺講究,本村人看病,不收一分錢。外村人看病,就在他藥箱裡塞個十塊、二十塊的。也有人送四樣禮,開始是點心、麻花、紅糖、花生之類,後來,就成了米、面、油外加一條煙或一瓶酒。對本村人,牛二都堅持不受。就外面人送的米麵油,也堆滿了他的破屋。據說,牛二把米麵油,還有煙和酒,都送到村裡的小商店,低價賣了,一年就結算了幾萬元。遠路人請他看病,會給他一二百元,他也不管多與少,不推辭就收了。

牛二看病,還有個怪講究,對橫行鄉里,欺幼凌弱的人,只要請他,他也看,但必須車接車送,硬槓槓五百元,一分不能少。否則,就是天王爺,也請不動。聽說,請牛二看了病的人,只要按照他開的藥方,吃夠數,病很快就好了。

治病關鍵看療效。牛二的醫術越傳越遠,外區外縣的人,開著高級轎車,專門到村裡來請他看病的越來越多。那幾年,牛二忙得不亦樂乎,他基本上不在村裡,常年都在外面跑,前面的還沒看完,後面請他的人開著小車在等他,忙忙碌碌,一刻不閒,聽說掙了不少錢。還不斷有人給他提親說媒,他總是笑笑,說,破屋爛家,哪能養住女人,算了算了。

我母親病後,我提著四樣禮物,去請他。他把我堵在了屋門外,滿臉怒氣,瞪著溜圓的眼珠,說:“你這是弄啥,打我臉呀?”見我發愣,他拉著我的胳膊,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拿回去,我牛二再沒文化,也懂得,做人要記別人的恩,不記他人的仇。”看他的眼裡滾動著淚花,我心裡一陣感激。

牛二紅了好幾年,越傳越神。說是渭北有一個老爺子病倒了,十幾天不進食只喝水,省城大醫院叫家人拉回去準備後事。兒子為了盡孝心,請牛二去看,牛二開了十副中藥,老漢就開始吃飯了。第二次把牛二請去,又是十副中藥,老漢就下炕走動了。那兒子給牛二送了個大錦旗,上面寫了八個大金字:藥到病除,牛二真牛。

消息一傳開,人們把牛二當成了活神仙,有人逢年過節,村裡村外的,還到牛二家裡燒香敬神。聽說,最紅火的那幾年,牛二門前的炮皮有幾公分厚,破破爛爛、黑咕隆咚的家裡掛滿了錦旗、紅帳,堆滿了米麵油,煙和酒。堂屋的爛木桌上,堆的全是百元大鈔。

於是,醫學院畢業的一些學生,其中還有名校畢業的研究生,慕名前來找牛二,要拜他為師,學他的醫術。牛二說,他對師傅發過誓言,不傳任何人。人,得守信用。

正紅得發紫的時候,牛二卻突然宣佈:不看病了。

從此,再大的官,再多的錢,都請不動牛二了。他也不在村裡村外轉游了,倒是經常去看村裡正在翻修的中心小學,望著那工字型正蓋的四層大樓,這摸摸,那看看,有時還滿意的點點頭。除了這事,他就坐在路邊的爛屋門口,看著過往人群,跟女人們打情罵俏,跟男人亂開玩笑。餓了,下碗掛麵或拌一碗疙瘩湯,一盤疙瘩鹹菜,吃的越來越少,一碗飯能吃半響。

牛二死後,人們在他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張榮譽證書,裡面還夾著一張蓋有縣教育局大紅印章的收條:今收到牛二同志捐贈洛源中心小學翻建款一百四十六萬一千七百五十四元整。

跛子牛二又一次震驚了洛源鎮:他捐一百四十多萬翻建中心小學,咋就不花幾萬元翻修一下自己的破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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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許忠賢,男,1963年生,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青年作家網簽約作家。上校退役軍官。先後在《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解放軍報》、《人民軍隊》報等刊發1230多篇新聞稿件。報告文學、小說多次在全國、全軍獲獎。著有《師旅團政治機關工作方法與技巧》,長篇小說《煎熬的鴿子》,長篇小說《天堂畫》獲第四屆海內外華人創作小說一等獎,酒泉市“飛天”二等獎,長篇小說《我們的隊伍像太陽》獲中國工業文學大賽媒體推薦獎。中篇《找啊找啊找工作》與起點網簽約,短篇《人武部來了個新部長》獲《小說選刊》短篇一等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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