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經歷了白天的勞累，華晨曦半躺在前排座位上睡得沉了些，但他還是在天沒亮的時候便醒了過來。
他轉頭看了看後排，座位上一大兩小偎靠在一起，共蓋著一條被褥睡得還正香，本來還想心中寬慰，但一想到剛才做的長長的夢，竟有些五味雜陳起來。
他也伸了一下腿腳，感到憋屈地難受，索性下得車來，關好了車門，然後在自家的車周圍踱起步來。
頭頂，黑幕似的夜空色淡了不少，前夜裡飄著的一絲雲霧不知何時也沒了蹤影，但太陽還沒有要出來的跡象，於是略顯黛藍色的天空，便依舊幾乎被柳葉一樣的月牙獨佔著。
他望著錯落的服務區，除了他自己和那忽閃忽閃的警燈，大概還沒有一個人醒來，包括遠處那樹林裡的鳥兒，估計也在熟睡著，四野裡也就依舊一片靜謐，靜謐得有些讓人感到空虛，彷彿他闖入了一個空靈的世界，抑或空靈的世界裡誤闖進了一個他。
十幾年，一晃他來到Y城十幾年了，這個時間的有效長度甚至超過了他在 家鄉X城的時間，佔據了他人生一段大概最優美的精華。
人生有多少個十幾年？十幾年可以讓嗷嗷待哺的孩童兌變為英氣勃勃的青年；十幾年可以讓銳意進取的成功人士步入垂垂老矣的暮年；十幾年可以讓一個城市煥然一新；十幾年可以讓一個國家脫胎換骨。可是，十幾年於他？為何感覺上卻總是難以言表？
他有一個美貌與賢惠並存，智慧與善辭兼而有之的妻子，他更有一雙聰明伶俐的兒女，在外人眼裡，或屬於那種家庭美滿、生活幸福的一類，這也讓他感到頗多的滿足和幸運，可是，緣何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會發覺自己之於Y城，卻沒有多少的獲得感？
慢慢地，隨著旭日突破天際，天終於亮了，縮在車內一晚上的人們也都逐漸睜開了睡眼惺忪，紛紛搓動著身體，左右地張望，似是在努力適應著第一次醒來如此奇怪、陌生或者尷尬的環境。
隔著車窗玻璃，他望了一下車內，妻子陳方雨和七歲的兒子也已經醒了，而剛滿一歲的女兒依然還在熟睡。
尚屬“五九”的早晨，車內外的溫差極大，未免猛然間受涼發生感冒，他示意他們先不要出來，而是繼續待在車裡，等待溫度升高之後再出來活動身體和洗臉刷牙。也幸好，車後座空間還算比較大，可以滿足那多動的小夥子來回活動一下筋骨，倒是省去了不少的口水。
“今天能走成不？”隔著車窗，陳方雨挺了挺挪了挪身子，直奔主題問道。
似乎已經接受了暫時走不了的現實，她的情緒感覺著要比昨天明顯好些。
“不知道，上午找交警問問去唄。”他極力壓制著睡眠不足引起的乏意，簡短地回答。
“唉，年前你要是聽我的，至於如此嗎？”
華晨曦靜靜地聽著，一聲不吭。
他不是一個秉性內斂之人，但自從聽過一則夫妻關係“三條定律”的名言之後，便傾向於面對埋怨和牢騷不再辯駁。
狗頭磚家說：
第一條，老婆大人永遠是對的；
第二條，老婆如果錯了，那一定是自己錯了；
第三條，如有疑問，請參照上述兩條。
以後再發生口角和爭執，他便儘量地不超過三句，超過三句他則立刻轉怒為喜，儘可能稀釋凝滯在空氣中緊張的氣氛。只因結婚之後他才發現，原來女神比女漢子更容易生氣。
當然，或許這只是他對夫妻“交戰”退避三舍的原因之一，箇中另有曲折這會卻是不及多想。
很快，交警那邊的消息傳來：今天大概率是走不了了。聞聽此言，陳方雨的臉上立刻便又布上了愁雲，剛剛有別於昨日的歡快之情瞬息全無。
“還走不了？看你咋辦吧？”她拋給他一句沒有尾的話，便不再言語。
華晨曦突兀地站在車旁，心裡充滿著擔心、緊張、後悔，還有無辜。在他想來，倘若是他一個人滯留在此也就算了，大男人一個三尺之地便可安歇，而面前的他們呢，自己雖稱不上偉岸，卻是對他們有著無限的責任，因自己的一時堅持而讓他們受此顛沛之苦，他真心是自責的。但，“小家”是家，“大家”也是家，有誰會想到突如其來一場瘟疫呢？
一時間，他內心彷彿同時打翻了油鹽醬醋瓶，百般地不是滋味。
就這樣，整個白天在幾近煎熬中慢慢地行進著，終至傍晚。華晨曦像小時候一樣百無聊賴地看著了西天，那裡夕陽落下後形成的晚霞正映紅著天空，他本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可不成想，耳邊一聲接近淒厲的小聲尖叫，不僅打破了他良好的願望，更是差一點將他們拉下深淵。
“晨曦，不好了，你女兒可能發燒了。”
他猛地一怔，開始時以為自己聽錯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以及明白可能接下來的麻煩。
“不會吧，是不是晚上沒蓋好，受涼了？”他半安慰半試探性地問。
“希望是受涼吧，你先把體溫計拿出來給她測測。”陳方雨說著的時候，顯得有氣無力，一方面像是因為緊張，一方面像是出離憤怒。
幸好，他們出門時該考慮的都基本上考慮到了，該帶的東西也都帶了，否則真的會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當然了，如前文所說，這基本上都是妻子陳方雨的功勞。
37.4攝氏度，果然有些燒，陳方雨的眼神立刻便像要吃人似的瞪著他，而他在心裡也有點兒撲騰起來。
他知道，他們是想到了一個共同的問題了。但在他的心裡，他還是認為應該不會，或者說不會那麼湊巧。
“應該不是吧！”給閨女喂下感冒藥後，他主動分析情況道，“那表弟剛考試完就從學校回家了，那時一則W城的疫情才剛見苗頭，二則表弟不是一個愛出去瞎跑的人。”
“不是不是，你就知道不是，他再穩妥也沒有我們不回去穩妥吧？”她的話聽來似乎無懈可擊，華晨曦覺得自己實在無話可說，便坐著不言語。
好在，有了ipad作伴的兒子還是比較乖順，既沒有製造亂局，也配合地把聲音關到了最小。他喜歡玩電子產品，這當然並不好，所以夫妻二人已經在想著如何對此進行控制了，不過當前，ipad竟然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否則一個7歲調皮男孩在此種情況下，將是最難應付的。
女兒也因為不舒服吃了藥而入睡，由是車內顯得非常的安靜，安靜得能自己聽見自己的心跳。
華晨曦默默地坐在前排，心中說不清是一種煩躁還是淡然，自顧自地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聽著心中時間滴答，至於外面，是否光線由亮變暗，是否燈光亮起，彷彿都與他無關了，直到他又聽見一聲失去了方寸似的驚叫。
“聽見沒？你兒子咳嗽了。”
他如夢方醒，趕緊仔細聽了一陣，確實，正在玩pad的兒子偶爾爆出了幾聲咳嗽，但似是不太嚴重的樣子，便略略寬心。
“偶爾咳嗽一下，應該沒事吧，再觀察觀察再說。”
“還偶爾，咳嗽了好不好，網上都說了，發燒咳嗽是明顯的疫情表徵，實話告訴你，我現在也嗓子癢癢的，我看你準備咋辦吧？”停了一下，她又問道，“你呢？你一點異常也沒有嗎？”
“沒有啊！”他倒是有些詫異她為何如此問，不過很快明白她的所指，遂仿照先前的語氣道：“應該沒事，估計你也是心理作用，別自己嚇自己了？”
話雖如此說，但他也是極力地鎮定而已。此刻在心裡，他其實也是撲騰騰忽上忽下的。
“老天，應該不會點背吧？”他在心裡說。
“你自己也在心裡打鼓吧？”看出了他的不平靜，她語帶諷刺。
“這次最好沒事，否則你就等著單過吧！”像是下定了狠心似的，她又說道。
“單過？”不管是一時激動也好，還是真心厭倦也罷，華晨曦卻從來沒想過，自己在這一有若刀劍相向的威嚇面前，竟然是有些落寞。
儘管，真若如此，他反而不知道，在心裡到底該是一種悲慼還是解脫。
曾幾何時，他們一個好比參天樹幹、若川歸海，一個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成雙入對，共歡床笫。他不啻為她的天，讓她感受到一生都可大約沐浴愛河，她也堪稱他的嬌嬌親親，讓他體會到了“直掛雲帆濟滄海”般的快樂。
大概，他們當初也不會想到，以他們二人的性格，這種原生態的快樂，有一天也會因為時間的演進而漸漸消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