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窄巷子时，大概下午三点的样子。七月份的成都，气温足有四十度，被携裹在人潮中的王小米和我妹，一脸的疲惫。如果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我应该正焦躁而将怒未怒地铁青着一张脸。
只有她，轻松在人潮中穿行，一会儿点评一下其他游人的打扮，一会儿随意说说此处景点的优劣，一会儿又挤在人群中去抢一份小吃。满耳人声嘈杂，满眼人头攒动，这个窄巷子真是要人命啊！我一转眼，她又不见了，踮起脚看也看不见，走散了怎么办？这里打电话也听不清的，我着了慌，刚想不管不顾地开口叫人，没想到她又在我们身后说话了:
“来，吃根老冰棍儿！”
“妈！好好走路行不行，人太多，你乱跑什么，等下走散了又要四处找人！”我根本压制不住内心的烦躁。
“……哦。”
她有些不知所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里还拿着四根老冰棍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责怪与不满，忙从她手里接过一根冰棍儿放到嘴里。
“刚好，我正需要这个，降降火气。”王小米和我妹也从她手里接过冰棍儿，她脸上的不安慢慢消散，又开始自得地说起她小时候第一次吃老冰棍儿的逸事。她的声音夹杂在四十度高温的人声中，淡定自若，让我内心也安定了不少。分明是走在拥挤不堪的窄巷子里，她却将其视作人生的康庄大道一般。
冰棍儿吃完，我们也转入宽巷子了，路倒没宽多少，只是人少了很多，太阳也没有之前毒辣。临近黄昏，两旁的茶肆酒家时不时飘出悠扬的音乐，终于可以不用推挤着走路了，我长舒一口气。再看我妈，她在一棵树下打电话，越说脸色越不好，我们也不敢靠近，只得远远望着，等着她。她过来，我问是谁的电话，她说是我爸，然后就沉默了，应该是在电话里吵架了。窄巷子里的人潮拥挤她无所谓，宽巷子里的一个电话就让她脸色突变——其实我妈也有自己人生的宽窄巷子。
她的宽巷子是她的五个子女，也就是我们姊妹五人。
老家的人无知，哪怕是我们九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很多大人也没想要让送进学校好好接受教育的意识，他们觉得读书没用，初中毕业就行了，上了高中就不免学杂费了，家里供不起。只有我妈不一样，她认为只要我们争气，她就要让我们姊妹都上大学。
她在我爸不支持，爷爷奶奶不理解的压力下走出村子做服装生意，说是为了自己不再委屈地向别人（这里是针对我爸）伸手要钱，其实她赚的钱很少有花在自己身上的，都是为了我们。十岁那年堂姐因为五毛钱的水彩笔和伯娘吵架的时候，我妈就可以毫不心疼地一口气给我买五十块钱的课外书——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些书本的重量。五个老虎般成长的孩子，吃穿住行，哪儿哪儿都要花钱，按理我们应该算是我妈人生的窄巷子了。可是，我们所有的不懂事，她从没有嫌弃过抱怨过，我们每一次期末考那微不足道的成绩，却都成了她的安慰:就像四十度高温下一根老冰棍儿带来的安慰，不过一时凉爽。
直到前几天，家里最小的弟弟也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知道，她终于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把人生最窄的岁月变成了自己最耀眼的徽章——五个大学生的妈，尽管这称号在我看来也全是辛酸，但在她心里，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宽巷子了。
她人生的窄巷子，是我爸。
每当她提起往事，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委屈、不满和些微的恨意。她二十岁嫁给我爸，按她的意思，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瞧不瞧得上，反正稀里糊涂就嫁了。二十一岁有了我，这时她才真正开始尝受生活之苦。我身体不好，打针买药需要钱，给我买衣物需要钱……做什么都需要钱，但是她根本就没有钱。
“那我爸那时候不是做罐子（用于炼锌）吗？应该有钱吧。”我也曾这样问过她。
她讲了一件事，说我们小时候不用尿片纸尿裤，都是自己缝制的尿布，一拉就洗一尿就洗，所以家里洗衣粉用得很快。她说她每次伸手问我爸要钱买一两块钱一包的洗衣粉，都觉得浑身难受，像是向别人乞讨，更不用说其他需要更多钱的时刻了。
“所以我说，生活本来就不容易，养孩子更不容易，就少生啊。可是你爷爷爱孙子啊，你爸也没说女娃也无所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生了五个孩子了。只记得生了你妹不久，你二婶也生下了你大堂弟，你爷爷天天抱着他哄着他，但是你们姐妹俩，他看都懒得看一眼。我呢，生了你妹的第三天，你奶奶就逼着我去挑水……”这些事，她讲一次伤心一次，“所以，错就错在我嫁给了你爸！”
“但是我小时候觉得爷爷对我也挺好的呀，每一次杜鹃花开，他都会摘很多带回家给我。妈，过都过去了。至于我爸……”我的话到这里常常会被打断。
“我知道，都过去了，我也不能跟他们计较，更何况你爷爷也不在了。只是，你爸真的对不起我，他从来没想过我的好，反倒是我说要做的事，他总是反对，总是给我气受……真的，对于他，有的事我真的是懒得说也懒得理了。”对我爸，她总是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评价。在她心里，我爸就是她苦难的根源，所以，无论他们携手走过的路有多宽，只要有我爸在，甚至只要有我爸的一个电话，那就是她人生的窄巷子。
我的母亲大人，站在她人生宽窄巷子的路口:一面是我们姊妹五人，这条路上的她，坚强勇敢、独立宽容，所以这路她越走越宽；另一面是我爸，这条路上的她，急躁易怒、狭隘挑剔，所以这路她越走越窄。
如果往地图上一看，成都的宽窄巷子其实是差不多宽窄的。母亲大人的宽窄巷子，当然也是一样，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看得明白。（请给个赞或者关注，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