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與逍遙的智慧:“自由而無用”背後蘊藏著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

導讀:

“不為無用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在日復一日或喧囂、或孤獨的忙碌中,人似乎唯獨缺少一種滿足感。人有時候需要從社會角色中退出來,認真思考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麼,我們日復一日焦慮與忙碌,最終是為了什麼。

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就參透了這些,他一生之所求不過是精神上的自由。有時候,當我們放下一些對名利、權勢等“有用”之物的執念,在一些無用而美好的事情上尋找樂趣,反而更能感受生命的自由與自在。

“君子知道”復旦大學EMBA人文商道講堂以“無為與逍遙——莊子的哲學智慧”為題,特邀教育部長江學者、復旦大學中文系陳引馳教授講解這個題目。

以下為陳引馳教授的講座分享。


無為與逍遙的智慧:“自由而無用”背後蘊藏著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

道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多重要?


中國人的哲學體系就是儒、道、佛三家。大家都知道,莊子是道家的代表。那麼,道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重不重要?我們需要在比較之中來觀察。

在儒、道、佛三家中,佛教其實是非常成功的。大家都知道,佛教來自印度,後來傳入中國,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說是“化客為主”了。中國人的信仰世界,佛教的信徒比道教更多。佛教最鼎盛的時代就是唐朝。同一時期,道家也非常重要。因為唐朝皇帝姓李,他們認為道家是同宗,就把道家排在首位,之後是儒家和佛家。但即便是在唐朝,佛教的寺廟也比道觀多,和尚也比道士多,這一點,從統計數據上就能看出來。

無為與逍遙的智慧:“自由而無用”背後蘊藏著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

雖然佛教如此成功,但中國真正本土原創的還就是儒、道兩家,我們可以用比較的立場去觀察儒家和道家。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裡,有兩種說法比較流行:

第一種是儒道互補,相反相成。

從個人來說,儒家是進取的、積極的,道家相對是謙退的。我一直說,儒家是做加法,道家是做減法的。兩者落到某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往往是這樣的:文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個“達”是“發達”,指能夠在社會上發揮作用,而“窮”則是“不得志”的意思。對個人來講是這樣,中國歷史上一些重要人物,都如此,對整個文化脈絡而言,也是這樣,儒道互補,這個觀點是有一定道理的。

另一種說法是“道家主幹說”。

對於“有”和“無”的問題,這一類的抽象哲學思辨,道家比儒家厲害得多。舉個例子,大家都知道黑格爾,他是非常重要的哲學家。他就曾說過,從哲學史來說,孔子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裡沒有思辨的哲學,只有善良的、老練的道德教訓,得不到什麼特殊的東西。這個話講得挺刻薄,但我們要知道,黑格爾是從哲學立場上講的,所以他會認為孔子沒什麼了不起,老子比他了不起得多。所以,對老子,黑格爾有很多分析,孔子則是一帶而過。

無為與逍遙的智慧:“自由而無用”背後蘊藏著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

但是你作為中國人,站在中國的立場上,哪個更重要?我不得不承認,儒家很重要。儒家確實是主幹,沒有儒家,中國文化是不能想象的。我們也同樣不能想象,沒有老子、莊子的中國文化會是什麼樣子?

儒家對中國文化是非常重要的,與歷史文化的結合也是最緊密的。說這話,我不是站在思辨哲學的立場,而是站在經驗的立場。儒家不是孔子腦袋一拍想出來的,他是在歷史中生長出來的。儒家的觀念已經不用學習,從小到大,你的父母、家庭、社會環境中都有,沒有人會特別告訴你,這是儒家的想法。但道家可能得學,比如說,別緊張、要放鬆、要保持距離,要有超越的眼光,佛要學,道也要學。儒當然也要學,但在很大程度上,兩千年間,日常生活中,孔子都在那裡,他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對中國幾千年的影響,儒家的確是第一的。

但道家就不重要嗎?肯定不是。如果超出中國,講“人類共同體”,要在世界多元的傳統文化的視野裡來講,道家的影響繞不過去。很簡單的一個例子,大家可以統計,在翻譯為外文的中國經典中,老子的譯本遠遠超過《論語》。跳出中國文化,道家肯定要比儒家影響大,《老子》比《論語》影響大,他是思辨性的,講了更抽象、更普遍的觀念。

“儒道互補”對,還是“道家主幹”對?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事,不必爭。在中國文化當中,儒道互補,當然是正確的,而且不得不承認,是以儒家為主。


道家到底怎麼想的?


道家到底是怎麼思考問題的?“天、地、人”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個觀察角度,從這個層面上比較儒道兩家,可以凸顯道家的特點。


從“天”的角度看:


這個“天”是對整個宇宙、自然的看法。道家的視野要比儒家的寬廣很多。

儒家觀察的是中國文化的“現實精神”,是“人世”。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孔子一生狼狽,周遊列國。別人勸他隱退,他說,我和鳥獸是無法在一起的,我是人。他關注的主要是人。打開《論語》,你就可以看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些都是和“人”有關的,全是圍繞人間社會的。孔子最重要的就是現世。你看道家,《莊子》打開第一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鯤”其實是“魚籽”,以前說“鯤”是大魚,其實是不對的。莊子的話天南海北,講到哪兒是哪兒。莊子把魚籽說得那麼大,可見魚有多大?他還說過,古老的大樹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樹很長壽,而人只有百年之壽。儒家的觀念主要是針對人間的,而道家,比如《莊子》,翻開書是一個很大的世界,而且是一個自然的世界。


從“地”的角度看:


第一個角度是“天”,接下來是“地”。這裡的“地”不是地理,而是人間的制度。儒家講制度建設,注重秩序。而莊子是破壞制度的,他有一個很有名的篇章,《外篇》裡的《胠篋》,這裡面就講,每個人都會把錢放在箱子裡,用鎖鏈、繩子捆起來,很牢固。但這又有什麼用?防小偷不防大盜,小偷打不開鎖,大盜扛著箱子就走了。所以有時候,一種制度,可能是助紂為虐的。道家是要打破制度,甚至極端到“無君”。文學史上“竹林七賢”之一阮籍曾經到一個地方去做官,他從來不理政務,到了一個地方,就把衙門的牆全部拆掉。中國原來的建築,是外面望不到裡面,你會覺得高深莫測。阮籍就把牆拆掉,大街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大堂上的人。道家認為,把層層疊疊的建制拆掉,簡單化,那是最好的。


從“人”的角度看:


從“人”的角度看,儒家和道家是非常不一樣的。儒家很清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克己復禮,“禮”就是秩序。“禮”是強調差別的。儒家的“人”不是個體的“人”,是從關係來講人。哈佛大學的杜維明教授曾簡明扼要地指出:儒家看人,是將人作為人際關係網絡中的一個點,一提到某人,就說他是誰的兒子,誰的父親,誰的先生。道家不是如此,道家更多關心個人。儒家說,殺身成仁,捨生取義。而莊子強調個人,認為保全自己的生命是非常重要的。儒家的邏輯是,你要完成自己的生命,有時候就得以死成就,只有死了以後,你才是人,因為你保守了作為人的那一點區別於動物而活著的東西,比如仁,比如義。但道家不這麼想,道家認為,只有活著才是個人,死了就不是人了。

在這裡,我不是說儒家和道家哪一個是對的,只是希望通過對比讓大家看到,兩家背後的邏輯是不一樣的。


老莊有怎樣的不同?


道家裡頭,老子和莊子差別也很大。把老、莊放在一起講,是從漢代開始的,早前人們並不認為他們是一家。

老子的思想核心,基本上是把所有的世界都看成二元對立的。他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所有都是相對而言的,不是絕對的。

老子認為,所有相反的兩個方面都是“返”的,也即,都會向對方轉化,沒有一個能夠固守在一個方向不變。老子說,柔弱能夠戰勝剛強,水滴石穿。他這個想法不只針對人間社會,也針對自然界,他是把兩者都打通的。老子說的很清楚,“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剛出生的小孩很柔軟,要很當心地抱著,到老了以後,人就變得很剛硬,像草木那樣枯槁。

無為與逍遙的智慧:“自由而無用”背後蘊藏著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

老子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你要它合起來,先打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你要把他給削弱了,先要讓他強。“將欲廢之,必固興之”;你要把他打下去,先把他抬起來。“將欲奪之,必固與之”;你把它奪過來,就要先給他,都是相反的。老子說,要“知雄守雌”,要厲害,就要先站到雌伏的地位上去,“知白守辱”,要清白,就要先站到陰影裡。總之,人要站在事物轉化的潮頭上,順勢而上,不能顯山露水走到前面。這就和跑馬拉松一樣,要奪冠,一開始要在第一梯隊,但不能衝在第一個,到最後再衝刺,否則就完蛋了。

為什麼道家看得開?因為它有一個很高遠的視野,看得很遠。道家把自然和人放在一起看,對宇宙、自然、世間有一個整體的看法,再從這裡面來看人。儒家是把人和其他分開來看,儒家認為,人是萬物之靈,而道家認為,人是萬物之一。

當然你讀了莊子,有些領悟,也不是說就能讓你考進清華,也不一定能解決你公司實際的困難。只是,這些事對你的意義和影響會有不同。哲學有時候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把問題轉化了,或者說,在更大的視野當中看,事情的意義就轉變了。


何為道家的無為?


今天我們常說“採取‘無為’的態度,超然的態度”。莊子的“無為”,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行為哲學,或者政治哲學。一句話,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無為”的。“無為”什麼?比如,如果我是一個好的系主任,我應該對系裡的教授“無為”,但對校長,我沒資格“無為”。校長讓我幹什麼,我不幹,那怎麼行?

教授也是。我對教授“無為”,教授對學校應該有所作為,要好好上課,好好寫論文、做科研,不能吊兒郎當,什麼都不幹。這個“無為”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順勢而為,不揠苗助長。

“有為”和“無為”是有分際的。“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什麼叫同德不臣?都無為,臣子在哪裡?下屬在哪裡?具體幹活的人在哪裡?都無為,那怎麼行?如果上下都有為,“上與下同道則不主”。大家都有為,要你國君幹什麼?要領導幹什麼?

什麼叫“黃老政治”,親近無為,基本理論就是“上無為而下有為”。上面無為,能夠讓下面充分作為,讓下面發揮長處,盡到責任,而上面只是一個整體掌控,不能介入具體行動。就像蔣介石,如果一個電報打到團部,說你應該怎麼打,那肯定是打不過毛澤東了。辦事要按照具體情況,審時度勢,上下都有為,直接就搞壞了。


道家“無為”的精神影響非常大。道家抽象地講“無”和“有”的關係,“有”生於“無”,“無”比“有”更重要,無為更關鍵。包括“虛”、“實”的關係,“神”、“形”的關係,哪個重要?“虛”重要,“神”重要。

什麼是“虛”?老子舉過一個例子,我用大白話說,就是做陶藝。最重要的不是這塊土,重要的是“空”,是當中的中空部分。這個器具之所以成立,有用,是因為“空”的部分,而不是因為“有”。你造一個房子,鋼筋、水泥這些都很重要,但是老子回過頭說,這房子是因為有門、有窗,才是人住的地方。虛實、有無,就是這樣的一個結構。

人也是如此。“虛”也很重要,把人生填滿,人就完蛋了。西方人也說,真正的思想是產生在閒暇中的,天天都很緊張,把自己填滿。這個可能很好,但這樣的話,你永遠是下面的,而不會是上面的。“虛”可能在具體工作上沒用,在眼前的事情上沒用,但從長遠來說,是有用的。

道家所講的“虛”、“無為”,就是“神”。一個社會的政治也是這樣,你不能所有都塞滿、掌握,這也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對個人來說,也是如此。


何為“自由而無用”?

無為與逍遙的智慧:“自由而無用”背後蘊藏著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

“自由而無用”好像已經變成復旦的一個標籤了。對於自由大家爭議比較少,復旦的校歌裡也有。但自由的概念非常複雜。最重要的、特別是在學校裡需要的,是精神的自由,這恐怕也是莊子講的意思。對莊子來講,或者對絕大部分人來講,個人都是很卑微的,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侷限,有的人有可能達到自如的境界,可以“從心所欲不逾距”,但大部分人都是有限制的。所以最重要的大概是精神的自由了,這點特別重要,這是我們能夠把握的。生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完全自由,每個人都有侷限,但是你不能在侷限當中思考問題,在侷限當中看待你周圍,或者看待自己。你有的時候要抽離,不能做“朝三暮四”的猴子,要儘量做養猴的狙公,要從更高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


無用,字面上來講就是沒什麼用,學了莊子,學了文學有什麼用?從實際的世俗的角度看,可能確實沒用,因為不一定能夠直接幫助你什麼。莊子講精神上的自由,我們不妨在這個前提下來看待無用。“無用”第一次出現是在《逍遙遊》,莊子和惠子兩個人是辯友,惠子說我種了一個大葫蘆,這個葫蘆那麼大,裝水裝進去承受不住要破的,而如果切成兩瓣變成瓢,太大了舀水也不能舀,所以這個葫蘆就沒有用。


莊子的回應很有意思,說你這個人怎麼腦子這麼不行?心裡面都長草了,你不通。這個葫蘆不能裝水,那把它綁在身上,像救生圈一樣作為浮水的工具,浮游於江湖之上,這不是很好嗎?


莊子講“無用”,可以說是他的智慧,他是在更高層次上看這個問題,不能落實在一個很具體的層面上。惠子依憑的是慣性的思維、封閉的思維,葫蘆通常是這個用處,不能派這個用處它就沒用。莊子也承認這一點,但是它能浮游於江湖之上,不也是很好嗎?浮游於江湖之上也是人生很重要的部分。各位工作很緊張,你覺得不需要旅遊、閒暇,而是一年365天都工作?


莊子批判惠子,落實在後者固執於太實際、太固有的觀念,如果你換一種思維方式,你心靈是開放的,你可以換一個角度來處理,這個無用對你來說可能就很有用。《莊子》裡講過,小的迷惑是失去路徑,大的迷惑是失去方向。人生這條路誰都沒有走過,找到大的方向有時候就是要虛涵些的、高遠些的盤算。所以你怎麼能輕易判斷什麼是有用,什麼是無用呢?


無為與逍遙的智慧:“自由而無用”背後蘊藏著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

- 陳引馳 -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陳引馳,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教育部中文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2012年-2020年任復旦大學中文系系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古代文學、道家思想與文學、中古佛教文學、古典詩學及近現代學術史,著有《莊學文藝觀研究》、《無為與逍遙:六章》、《中古文學與文學》等,主編《中國文學經典》(三卷本)、《佛教文學精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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