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雅趣最多的男人,他的一冊《陶庵夢憶》,寫出滿紙蒼涼

閒讀明季清初遺民張岱的一冊《陶庵夢憶》,讀出滿紙的蒼涼。這位晚明天才的散文家,他的文藝觀受明代徐文長、袁宏道的影響,自我而性靈,他成就了明清小品文的高峰。

明季是天崩地裂的大變局時代,滿清入主中原,朱明王朝終結。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給那些賣身投靠的貳臣們,又提供了追捧新主子的機緣;另一方面,故國之思,對那些有著民族氣節的遺民而言,強烈而沉痛。從思想及學術貢獻上說,張岱自然不及明季清初的三位大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但張岱是有高節的,他的堅守是遁入山林,青燈茅屋,著述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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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一生志於史學。他在《陶庵夢憶》自序裡說:“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駭駭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石匱書》是張岱的史學著作﹚張岱在國破家亡後,走投無路,披頭散髮逃入山林,和野人差不多了,過去的相識舊友看見他,如同毒藥野獸一般,驚愕無言不敢和他交往。張岱給自己做了輓詩,要自殺了結,可是,想到自己的歷史著作《石匱書》還沒有完成,還必須活在人間苟且偷生。看來,張岱有太史公司馬遷那樣的心願情結,國家滅亡,歷史不能滅亡,要著述歷史,藏之名山,傳之後人。

張岱尋夢故國舊事。他又說:“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他追想自己親歷的歲月,見聞、事件、人物,大徹大悟。他說“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北大學者陳平原認為,此處懺悔,不如說是尋夢。張岱寫《陶庵夢憶》就是把自己一生經歷的往事一一記錄下來,其中寄託著故國之思,也蘊含著作者對人生過往的種種綺麗軼事情致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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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的前半生是怎樣呢?張岱(1597年----1679年),字宗子,號陶庵。生紹興,世家子弟。在富庶的江南小城,張岱曾經有怎樣的靡麗生活呢?他在《自為墓誌銘》中自嘲:“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梨園,好古董,好花鳥。”他一口氣說出自己當年的種種喜好,這晚明士人放浪自得的生活,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熱鬧,吃喝玩耍,臻於極致,這是明季世家子弟在政治苦悶無路可走時的一種存在的方式。

明朝滅亡後,張岱也在批判自己的前半生。他自嘲:“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從字面看,張岱故作輕鬆,自我調侃,諸如敗家子,廢物飯桶,頑劣刁民,稀裡糊塗的瞌睡蟲,死老鬼,自己罵自己,罵到痛快淋漓,可是這其中實有張岱的沉痛自責。明代的滅亡,空談心性的士子們有推卸不去的責任。張岱在《自題小像》的小詩裡說自己道:“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一個讀書人,功名是落空了,曾經的富貴生涯入夢一般不見了,做故國的忠臣去死吧,怕砍頭的痛楚,做一回農民,又怕鋤頭太重。張岱這般批判自身,是認為國破家亡,異族入主,我們這些讀書人到頭來兩手空空,一無所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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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 畫像


滿清鐵騎入關,張岱的一場豪宴大夢結束了,朱樓倒塌,歌舞闌珊。面對此種鉅變,讀書人有三種選擇,或投身抗清事業,最後有的身死而已,死無遺憾,有的堅守到底;或投身滿清新朝之中;或不與滿清新朝廷合作,做一個地老天荒的遺民。張岱就是遁入空山,寫下往日繁華靡麗的本相。他夢憶什麼,一種故國之思,一種情感的寄託吧。而在天崩地裂改朝換代之際,張宗子的內心充滿悲涼,當他說自己一無所成時,想必淚流滿面。此大蒼涼何處排遣,化為張岱尋夢文字,《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張岱活了八十多歲,一個老人,真是把人生與世事的蒼涼體味透徹之極了。

現在我們讀《陶庵夢憶》,驚歎一冊筆記小品文內容的豐富,都市裡的日常生活,種種雜事,都是可寫可記的。無疑,此中的張岱就是一富貴閒人,性情中人。他寫人情世態、民俗節慶、說唱雜耍,人物方物,那麼細緻生動,平淡與絢爛映襯,蒼涼和繁華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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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涉足的地域並不廣大,僅杭州、紹興、金陵、蘇州、揚州、曲阜、兗州而已。他以都市生活為核心,寫亭臺樓閣、池、石,寫花木鳥獸甚至騾、鹿,寫自己三世藏書、傳世古董,寫梨園鼓吹、伶工聲伎、華燈煙火,寫飲食方物、茶酒果饌,寫先人長者,能工巧匠、有各樣癖疵之友朋。對故園之思、興亡之感,寄託在這種種的日常的瑣碎裡,日常社會生活也最能見出一段歷史的本相。張岱不在此種趣味之外,而就在這民俗風雅中浸淫了大半生。

《陶庵夢憶》是明清小品文的精品,歷來為人稱道。如《湖心亭看雪》,崇禎五年十二月﹙1632年﹚,張岱獨往西湖湖心亭看雪,他寫道:“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他或於月色蒼涼時縱舟酣睡於西湖十里荷花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這樣任情曠浪的士人詭異情態,直讓人目瞪口呆拍案稱奇。多少年後,張岱寫這些來,一片無言的滄桑月色浮起在野山涼水裡。熱鬧中的冷寂,燈火外的黑暗,老年的張岱在自己的文字裡尋找自己。一風吹散漫天雲霧,而晚明士人張岱的性靈,融入江天,彌久不散。

明末雅趣最多的男人,他的一冊《陶庵夢憶》,寫出滿紙蒼涼


《陶庵夢憶》裡表達的蒼涼情致。張岱不是憤世嫉俗,或者孤芳自賞,張岱看穿了曾經的繁華熱鬧其實是一場蒼涼大夢,張岱在回憶那些舊事時,心如止水,波瀾不驚,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以至有人說張岱沒心沒肺,但張宗子非沒心肺。他寫彭天錫串戲論道:“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磊坷不平之氣,無地發洩,特於是發洩耳。”張岱亦有一肚皮的不平蒼涼情懷在此。張岱喜鬥雞,一日閱野史,見有言唐玄宗在酉年酉月生,好鬥雞而滅亡其國。張岱也酉年酉月生,於是停止。

《陶庵夢憶》是一冊有高致、有內涵的好書。張岱尋夢到前朝,只有蒼涼滿紙,只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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