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徽州"鄉下人"的畫像:有一份力量叫善良

四個徽州

退休以後,我回了家鄉。

為什麼要回農村?

一、葉落歸根,守老屋,守祖墳。

二、我性格喜靜,許村躺在萬山叢中,安靜。

三、許村水好空氣好,適合安居。老伴勤勞,她種菜不施化肥不打農藥,純綠色食品。吃的大米要買,我專買一個叫常華叻種的大米。

為什麼我要專買他種的稻米?

1、他堅持用草木灰栽秧,堅持撒石灰耘田除草。

2、堅持施有機肥,不用化肥,不打農藥。

3、堅持把稻養得金黃成熟才收割。

整個流程,堅持傳統耕作,在許村是唯一的一戶。他種的水稻子粒飽滿,口感極佳。別人種的水稻常常要生蟲,要發瘟。

是什麼道理?現在有的農民冬天不耕田凍土,不耘田,不撒石灰,專門撒化肥打除草劑,長此以往,土壤板結,水稻抗病力差。又由於化肥農藥的作用,米質差,吃味也不好。

但“科學種田”的人卻嘲笑常華叻是十三點,放著“科學”的辦法不用,偏要做牛,傻!

常華叻不但種稻傻,賣稻也傻。

別人賣稻,稍微曬一下,半乾半溼,而且,癟谷不除盡。常華叻一定要曬乾,咬在嘴裡能聽得見“咯嘣”一聲響。稻曬乾後,扇了一遍又一遍,一定要不見草屑不見癟谷才賣。賣稻時,一定要叫我站在邊上看秤,一字兩平,絕不短斤少兩。

除了這些,他還有更傻的事。

他賣谷的價錢依照糧站公佈的價格算。鄰居說,虧死了!賣給糧站的谷只需曬一個太陽,根本不扇,只要把草葉撿掉就行。常華叻不但要曬幾個太陽,而且扇得乾乾淨淨,100斤稻子起碼要少賣20元錢。

我專買常華叻的稻子,他見我年紀大了,親自把稻子送到我家,幫助我倒進穀倉。我心裡過意不去,準備多加他些錢,他死活不收。妻子送幾個蘋果給他,他還要千恩萬謝。

常華叻傻,但傻得可敬可愛!


四個徽州

馬頭牆,飛簷畫棟,粉壁黛瓦,許村的古民居,讓人流連。

可是許多人不知道,保存祖先留下來的老屋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單是屋漏這一項就夠操心,如果木柱生了白蟻,那就更麻煩。

我家老屋,據行家鑑定,系清代建築,屋內的木架結構在我父親手上已大修過一次,但是屋頂上的魚鱗瓦年深月久,有的風化了,有的龜裂了,有的殘缺不全,到處漏水。屋怕漏,漏了水,椽子木柱地板要腐爛,如果不及時修理,房子會坍塌,甚至有覆巢之災。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前溪村有一個理漏的高手,他叫許利民,年紀輕,有活力。而且他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善思考,他的手藝不一般。

他不僅手藝好,服務態度也不錯。前溪東昇誰家屋漏了,都是請他幫襯修理。不管你家的屋有多高,漏成什麼樣子,他都敢爬上去,經他一修葺,屋瓦頓時整整齊齊,好像新蓋的一樣。

更令人感動的是,隨叫隨到。能用半天完成任務,他絕不會拖到一天。小漏,他抽空給你拾掇拾掇,分文不收,連茶都不喝一口。能用舊瓦彌補的地方,他不讓你買新瓦,儘量為主家省錢。

我家老屋有七八個地方滲漏,怎麼辦?我馬上想到他,但又顧慮重重。

我家屋高,爬上去,會不會危險?再說他的事情特別多,我家這樣的瑣事會不會影響他做工?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開口。

不知道他是怎麼曉得我家房子要理漏,主動找上門對我說:“許老師,你家老屋早就應該翻蓋了,再不修理,一個天師剟印,房子要倒了。”

第二天,他就來上工。當時正值大熱天,因為要全部翻蓋,工程量大,一下搞不好,他蹲在屋頂上硬曬。上衣溼得像水裡撈起來一樣,溼了曬乾,曬乾了又溼,衣服上面凝著一層鹽霜。我叫他下來,喝點水,方便一下。他說沒有大小便,茶水已經帶上屋頂了。

“我不能下屋,爬上爬下,耽誤時間。”他補充說。

就這樣頭頂烈日干了三四天,還沒幹好。老屋灰多,每次收工,一身灰,像只黑貓,只有兩隻眼睛在轉動。

天公不作美,一天晚上,電光閃閃,好像有雷陣雨。他抱了塑料布,打著手電筒,一路小跑地趕來,爬上屋頂用塑料布將沒翻蓋好的屋頂蓋嚴蓋實。剛剛蓋好,大雨呼嘯而至,他被淋成落湯雞,還笑咪咪地對我說:“雨再快,也快不過我的飛毛腿。”

我與利民非親非故,他不顧勞苦為我拼命,我實在過意不去。除了工錢,我準備送他兩瓶酒,他說他不喝酒;送他一條煙,他說他一生不抽菸。

多勞多得,他多勞卻不願多得。我問他,圖什麼?

他說:“不圖什麼,勞動慣了。力氣是浮財,用了還要來。”

當今誰不想多掙錢,可他只想拿他的本分錢。

也許有人會說,糊塗。

當然也有人說,這就是勞動人民的本色。


四個徽州

摘菊花(文圖無關,鄭宏 胡發正/攝)

有一個鄰居,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真實的姓名,別人稱呼他一根筋,我也就喊他一根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根筋每日與老伴上山下田,中午經常不回家吃飯,理由很簡單,來回跑,誤工。有時帶點冷飯,比如麵餅之類;有時在山坡上挖個窟窿,用只發黑的鋼精鍋往上面一架,放點米,舀點水,野炊。荷葉作碗,竹枝當筷,吃得津津有味。

最近我聽說,這兩年一根筋與老伴摘花采茶,掙了幾個錢。

一日,朋友請我到飯館吃飯,還未落座,只見一根筋牽著老伴也來飯館吃飯。一根筋對著牆上的菜單笑呵呵地說:“今天我們也來開頓洋葷,講,你想吃什麼菜?”

“我不識字,你把菜單念給我聽。”老伴說。

雞鴨魚肉,一根筋一五一十地報了起來,甚至還唸到臭鱖魚老鱉石雞。

“每個菜的價錢也讀一下。”老伴強調道。

“你管它什麼價錢,喜歡吃就出聲。”一根筋不耐煩地說,“平日沒得吃,今天盡你吃個痛快!”

不耐煩管不耐煩,一根筋還是將每樣菜的價錢稀里嘩啦地報了一圈。

報完後,半天見老伴沒有什麼反應,一根筋有點冒火了:“你到底想吃什麼?”

老伴扁扁嘴,輕輕地說:“豆腐。”

一根筋聽了一蹦三尺高,禁不住飛出一句粗話:“你媽的,跑到這裡來吃豆腐!”

豆腐送來了,一根筋重重地往老伴面前一推,他自己買了碗肉絲麵。

老伴嚐了口豆腐,嘖嘖嘴唇,說:“飯館裡的豆腐到底好吃,好吃。”

一根筋笑了,露出一排被煙燻黃的牙齒,罵罵咧咧地說:“二百五,這是蝦仁豆腐,比紅燒肉還貴。”

老伴聽了,全身一哆嗦,手裡的筷子差點掉到地上,一連扒了好幾口白飯。

一根筋站了起來,將一碗豆腐全部倒進老伴碗裡:“後悔告訴你價錢。好吃盡管吃,不夠,我再買一碗。”

三下五除二,老伴很快將飯扒完,拔腿就走。

一面走一面嘟囔:“吃了這一碗豆腐,一日菊花白摘,趕快回家去摘花。”

一根筋付了賬,甩著手走到老伴的前面,為老伴開道,老伴顫巍巍地緊跟著一根筋。

一根筋高大壯實的身影像一堵牆,不離不棄地護著老伴。


四個徽州

五孃的老房子

還是讀小學的時候,一個星期天,我坐在自家院子裡看書。

院外忽然傳來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這個道細真好老,禮拜日還在用功。”

“道細”,許村土語,指小孩。“好老”,土語,意即懂事。

一抬頭,見是隔壁不遠處的五娘,我羞澀地望了她一眼。

咚咚咚,五娘邁著半大不小的“三寸金蓮”,從院外走進來,從襟懷裡摸出三個糯米山楂送給我,算是對我的獎勵。

往昔,我家鄉的山頭上有兩種山楂,許村人叫樹楂。一種是紅皮黃果肉的山楂,甜中帶酸;一種是黃皮綠果肉的糯米山楂,又大又酥又甜。

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五娘拍拍我的頭說:“唸書念得好,長大當閣老。”一面說一面邁著小腳走了。

“麥麥麥,五娘給了我三個糯米樹楂。”我得意地向正在天井裡洗衣服的母親叫道,把“糯米”兩個字叫得特別響。

“麥”,許村土語,母親的別稱。

“給你,你就吃。”母親說。

糯米山楂不容易採到,我捨不得一下子吃掉,將三顆樹楂藏在書包裡,後來見果皮有點皺了,才戀戀不捨地塞進牙齒。


四個徽州

又一個星期天,我坐在院子裡寫作業,猛聽到院外“撲通”一聲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倒地。

我放下筆,跑到院外觀察,見五娘睡在地上,一個馬桶打倒了,還在漏水,大概是下河刷好馬桶路過這裡。

我趕緊跑進廚房,對正在煮粥的母親喊道:“不好了,五娘昏倒在院牆下。”

母親也是小腳,咚咚咚跑到院外,看了一下五娘,又咚咚咚跑進廚房,端了一藍邊碗粥米湯走出來,然後一手扶起五孃的頭,一手將帶有紅糖的粥米湯吹涼,慢慢地灌進五孃的口中。喝完了溫熱的米湯,停了一會兒,五娘甦醒過來。

“咦,我怎麼睡在這裡?”五娘苦著臉說。

“你恐怕發頭昏,暈倒了。”母親道。

五娘在母親的幫助下,慢慢地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千恩萬謝地走了,拎了馬桶。

馬桶上的鐵貫子隨著五娘小腳的扭動,吱啞吱啞地響。

這天晚上,母親從米壇裡量了三升米倒進一隻布袋,外帶一包紅棗,叫我背去送給五娘。

我心想,五娘送了我三個樹楂,現在我家要送她三升米,還有一包紅棗,是不是虧了?

母親看出我的心思,輕聲對我說:“五娘年輕時就守寡,膝下無一男半女,於今老了,做不動了,可憐。今天暈倒,恐怕是幾天沒吃飯,餓昏的。你把米背去,對五娘說,熬點粥補補身子。”

聽完母親的話,臉上頓覺一陣臊熱,二話不說,我披著月光去五孃家送米。

五娘睡在一間小小的黃泥砌的房子裡,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我去的時候,五娘正在喝白開水。

我把米袋放在五娘跟前,對五娘說:“我母親讓你熬點粥吃。”

“這怎麼行,我哪能平白無故地吃你家糧食?”五娘誠惶誠恐。

“您別嫌少,僅僅是一點心意。”我忽然變得伶牙俐齒。

這時,五娘做出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動作,她拎著裝有三升米的米袋跑到屋外,對著天上的星星月亮激動地喊道:“觀祥娘是個活菩薩!”連呼三聲,一聲比一聲響。

我父親別稱觀祥,觀祥娘是街坊鄰舍對我母親的尊稱。

母親不是菩薩,她不曾像摩西那樣叫紅海分開,兩邊立起如牆,讓以色列人從乾地上走過去;她不曾像如來佛那樣叫死人復活,讓逝者重獲光明;她也不曾像女媧那樣煉石補天,拯救天下蒼生。母親是個很平凡的鄉下人,是個很普通的母親,她做的事是每一個有手有腳的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關心一下那些被生活幾乎遺忘的生命,給她(他)們一點人間的溫暖,還給她(他)們應有的尊重。僅此而已。

然而,五娘卻稱母親是個活菩薩。

★★★★★

人生如戲,每個人活著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演繹著不同的生活,雖然時間無情,紅顏終究會謝盡風華,烏絲終究會染盡秋霜,誰也無法挽住流逝的時光。但是隻要我們的心中能保有一份不變的純真,保有一份不變的善良,給人以思念,給人以溫暖,那麼,即便是平凡的鄉下人,也有輝煌 。

作者:許惠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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