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七雅之約
有個醫生朋友，最近剛買了車，我們調侃他有房有車，簡直人生小巔峰了。
前幾天他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從他的話音裡我聽出一些不太開心的意思。我說你父母身體健康，工作一帆風順，還有什麼不開心的。他語氣有點沉重地說和我見個面再聊。
好久沒擼串了，我們約好第二天晚上見面，吃點燒烤喝點啤酒。
一見面我就看出他晚上沒睡好，黑眼圈都快趕上國寶了。我說怎麼你這是為國賣萌未遂啊？按他平時的尿性，肯定是要懟回來的，但這次卻沒吭聲。
坐下後，我點了串和啤酒，等著他說話，平日裡打打鬧鬧開開玩笑慣了，他一臉哀容的樣子實在少見。
“她死了！”他說完頭一下低了下去。
“誰死了？”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腦子迅速轉動。他家人？不可能，家裡有人去世哪還能出來擼串。
“你朋友？”我試探著問。
他遙遙頭，頓了一下又點點頭。
我瞬間有點懵逼。
他倒滿酒，喝了一個，才緩緩道：“有時候我真的覺得，這世道真TM操蛋。”
我和他碰了一杯，“說吧，把難受說出來，咱倆一人一半分了。”
他雙手揉了揉眼睛，開始慢慢講起來。
（以下為了方便，採用第一人稱敘述）
我高中是在縣城讀的，學校是一所省重點，也還湊合。
她叫王秋，高一我們分在同一個班。她是農村來的，聽說是她們鎮中考的第一名，但那個分數在我們班也只能排倒數。
她長得……很不好看，乾枯的頭髮毛毛躁躁的，圓臉，單眼皮，細長的眼睛，蒜頭鼻，厚嘴唇，兩顆門牙中間有一道很寬的縫，我肯定她笑起來鐵定漏風。總之，她的五官想挑個優點出來都難。
我之所以看得那麼清楚，是因為我和她同桌，人類不只會審美，有時候也會審醜。在老師把我們安排做同桌的時候，我的內心是拒絕和痛苦的，她不但長得醜，身上還有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就像長期和動物呆在一起染上的那種味道。
她不愛說話，脾氣倒不壞，成績也馬馬虎虎。
有一次姑媽從外地回來，送了我們兩箱車釐子。車釐子在我們縣城很少見，我想在同學面前充面子裝闊氣，於是帶了不少去分給他們，反正自家也吃不完那麼多。
王秋肯定沒吃過，可能還沒見過呢。我見她黑黑瘦瘦，猜想她平日裡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所以多分給了她一些。
週一，王秋一反平常的冷漠臉，進教室就對著我笑。我不禁心裡有些發毛，說實話她笑起來還不如不笑呢。
“這個給你。”她遞給我一個東西，是用白紙包起來的一包。
“什麼啊？”我沒伸手，她的東西我可不大想要。
“吃的，我媽做的。你拿著吧。”她一臉真誠，手裡的東西一動不動地對我舉著。
我不知道該這麼拒絕，只好尷尬地接過來。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內心無比糾結。東西我打開看了，是紅薯幹，一想到那兩顆漏風的大門牙和她身上的奇怪味道，我說什麼也不敢吃。找了個垃圾桶，左右看了看沒人，飛快地扔了進去。
“給你的東西吃了嗎？”第二天一上學，王秋就笑著問我。
我心虛得不敢看她，只好支支吾吾地“嗯”了兩聲。她沒發現我窘迫的樣子，像放下了心裡的擔憂似的說：“我還怕你不喜歡吃呢。”
我更羞愧了。
第二個週一，王秋又給我帶來同樣一包，我連連推辭，她卻一再堅持。
臉皮薄帶來的壞處就是你無法拒絕別人的好意。看著手裡的紅薯幹，我真想罵自己。
“喲，王秋送你什麼好東西了？”在同學的鬨笑聲中，我騰地一下臉頰緋紅，恨不得找個縫鑽下去。
當然，這包紅薯幹也和上一包一樣，進了垃圾桶。
學生們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亂點鴛鴦瞎起鬨，誰對誰好，誰又喜歡誰了，子虛烏有的事也能編出點子醜寅卯來。這些八卦往常我也喜歡聽，但直到八卦的主角變成了我。
“王秋喜歡餘浩”，這句話開始被同學瘋傳，聽在耳朵裡簡直比殺了我還難受。那個醜女孩，臭臭的丫頭，憑什麼喜歡我？
“她沒有喜歡我！”我大聲吼著，試圖去解釋。
“為什麼她只給你東西吃，不給我們？”同學的話讓我無言以對。
我一定要讓老師調個座位，以後再不和她說話了。我心裡暗暗想。
“餘浩。”王秋的聲音現在聽起來讓我毛骨悚然。“什麼事？”我冷冰冰地回答，同學傳出的謠言讓我再也不想直視她。
“你……你自習後有空嗎？”王秋根本沒發現我不想理他，反而問我有沒有時間。
“王秋！”我一下子火了，大聲道：“你能不能別這樣，我是學生，我不會早戀，更不會喜歡你。”
“你說什麼？”王秋驚愕地看著我，“我只是想……”。
“你聽清楚了，我不喜歡你，也請你不要喜歡我。”終於說出了心裡話，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卻壓根沒注意到王秋的表情，驚訝、難過、失望……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我只是想問你紅薯幹……”她咬著嘴唇，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
“別再說紅薯幹了行嗎，我告訴你吧，我壓根就沒吃，你給我的兩包，我都扔了。”
“什麼？你……你……”王秋紅著眼睛，淚珠沿著她的眼角往下滑落。她終究沒再說什麼，轉身跑了開去。
我不知道剛才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生氣，為什麼對王秋喜歡我這件事那麼介意，可能只是因為她長得醜吧。每個少年的夢中情人，不管怎樣也不可能像王秋。
但我很快就後悔了，萬一是我誤會她了呢。再說，就算她喜歡我，我也不該對她發那麼大的火，還是當著那麼多同學的面。
我決定向她道歉。
當我鼓起勇氣對她說出“對不起”的時候，王秋卻連眼睛都沒瞧我。我只好寫了張紙條遞給她：王秋，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我向你道歉，請原諒。
“你的對不起，是對我說的，還是對紅薯幹說的？餘浩，你知道嗎，我媽媽把紅薯一個個洗乾淨，一個個切成條，煮好曬乾花了多少時間？你呢？你卻嫌它們髒，扔到垃圾桶！你介意別人說我喜歡你，是，我配不上你，這無所謂。但是那些紅薯幹，它們有什麼錯？”
“你現在的道歉，不過是為了表示你是一個大度的人，不計前嫌的人。對一個醜女孩說對不起，多麼偉大，多麼高尚啊！餘浩，你還是對自己說對不起吧，你比我更需要！”
王秋的話讓我無地自容，絲毫爭辯的餘地都沒有。
我決定給王秋寫一封匿名情書。
對於青春懵懂的女孩子來說，一封情書往往意味著很多，那是青春的證明，是年少的悸動，是人生中不悔的記憶。
我儘可能地想一些好的詞語，我誇她善良、純真，誇她努力，好學，誇她有愛心，誇她對人好-我實在騙不了自己說她漂亮。我把情書打印出來，塞進信封，偷偷放在她的抽屜裡。
翌日，她的表情告訴我，她收到情書後很開心，甚至連對我的冷漠態度都改觀了不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覺。
我給她造成的傷害就像書頁一樣被翻過去了，她又恢復了原本的樣子。
我很高興她能夠忘掉不愉快的過去，但還是不敢和她說話，在我內心，對她始終是愧疚的。
高二，王秋有段時間很奇怪，三天兩頭請假，成績也下降了不少。
我私下問老師，老師說王秋家裡出事了，她媽媽養的好幾頭豬得了傳染病全死了，自己也氣得進了醫院。
自從高一發生“紅薯幹事件”後，我和王秋就疏遠了，但愧疚仍一直伴隨著我。
看著王秋上課時疲憊和憔悴的樣子，我竟然第一次發現她也沒那麼醜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圓臉好像變尖了一點兒，小眼睛和蒜頭鼻看久了也沒覺得那麼難看了，只是那兩顆門牙中間仍舊漏風。
我決定再給王秋寫一封匿名情書。
我已經忘了那次寫了些什麼，反正除了她的長相，該誇的都誇了。還是和上次一樣打印好裝進信封，偷偷放在她抽屜裡。
這一次王秋卻沒有很開心，反而拿著信封發呆。我偷摸看著她，直到最後她也沒拆開。當她的眼神快要看過來的時候，我心虛地躲開了。
王秋輟學了，一些說不清楚的原因。之後我們就斷了聯繫。
朋友講完他的故事，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你說我那時候是不是很過分？”
我連忙陪著他喝，勸慰道：“都過了那麼多年，你也道歉了，何必自責。再說了，不是你，她有收到情書的機會嗎？”
朋友突然沉聲道：“那是給我的，你明白嗎？王秋說得對，什麼對不起，什麼道歉，都是對自己說的罷了。”
“是，是！是給自己的。這個世界上，有時候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了。”我連聲附和。
“我收到她的信。”朋友灌了一瓶酒，開始喃喃自語，“她說自己病了，白血病，沒救；她說很早就知道那兩封情書是我寫的；她說她知道我並不喜歡她；她對我說謝謝……”
“兄弟，你喝醉了。”我看著他搖頭晃腦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給她寫了兩次情書，我以為自己很牛皮。我錯了，她才是那個真誠善良的人，她才是那個高尚的人。我不是！”
朋友呼呼灌著自己，我沒勸他，一醉解千愁有時候也不是全無道理。
看著他趴在桌上，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兄弟，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