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瑣事——我記憶中的國企

一點瑣事——我記憶中的國企

在每一個不該醒來的凌晨,我都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數星星——說數星星,可以助人入眠——另一個卻心不在焉的飛到另一個時空。

下崗以後我很少有時間整理以前的生活片段,而這些片段卻在這些凌晨紛飛。

說起來在磷肥廠的十年,是我的工作做的最平和的十年——我實在不知道可以用什麼樣的詞——我想這是環境造就的我的心境。

那時磷肥廠的廠長沒有超過四十歲,從我第一眼見到他就認定他比較老,於是我稱呼他妻子為"阿姨",稱呼他則隨大流為"廠長"。他看上去非常傲慢,以至在廠裡見到他,我不敢和他打招呼,怕他嫌我瑣碎。真的不打招呼,他也不以為意。我竟然以為他也是不願和人多囉嗦的人,於是有一次在街上見到他,我也猶豫了起來,打不打招呼呢?而他已昂然走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他來到我們辦公室。慷慨激昂地訴說他的委屈,說他沒想到自己落到了人見不理的地步,他很傷心地對我說:

"二子啊,你沒有理我!你沒理我!"

我傻傻地無言以對。這樣傲慢的一個人原來也這樣有人情味嗎?原來他也在乎別人對他的態度啊!

他像一個獨行俠,又像一個很悠閒的人,因為他的辦公桌上除了報紙和專業雜誌之外,沒有任何可以顯示他廠長身份的東西。他一個人空著兩手會出現在廠裡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人敢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察其言觀其色。而他可以明察秋毫,沒有什麼事可以逃過他的法眼。

有時候他拎著一張報紙來到財務科的茶几前坐下來,不聲不響的看一會報紙又不聲不響的走掉了;有時候他對著報紙上的某一條新聞讀出來進行點評;有時候他把報紙放在一邊就一件小事高談闊論起來。我們都是聽眾,然而有他坐在那裡,總是很安心,空氣中有一種祥和的味道,整個廠裡一種寧靜的氣氛。

然後有時候也有些不對稱,我們的科長有兩次年底在廠長看上去比較開心的時候拿出財政局的紅頭文件:

"廠長,我們被財政局評為先進財務科要廠裡酌情獎勵。"

廠長站起身來要走,可是人高馬大的科長早已先一步站起來拽住他的肩膀:"籤個字吧,哎呦,不要你獎勵多少的。"

廠長已經拉長了臉,接過筆,很不情願的在紅頭文件上寫上"同意財務科每人獎勵五十元"。籤讓他龍飛鳳舞的名字,然後很不高興的走掉了。

其實他是這樣嚴厲的一個人,以至於我們平時從來不敢買東西。財務科總是在年初買好一年要用的東西,兩三百元的發票一次簽字報銷。

雖然廠裡有生產廠長、銷售廠長、供應廠長,但沒有他的簽字,誰也別想花出去一分錢。他的職責,似乎也就只剩了簽字了。每個人都說讓他簽字不容易,有一次我根據要求寄了一份年報到省石化廳,花了三元郵費,發票拿去簽字時,他把發票正著看了兩分鐘,反著又看了兩分鐘,我站在旁邊手足無措,又委屈又慚愧,委屈的是:難道我不該報銷這三元錢嗎?慚愧的是:區區三元錢,我為什麼不能自己付了了事呢。

他對每個人都如此,採購員老王批發票,經常一批一上午,經常要到財務來找調憑證以證明自己東西買的不貴,一把鐵鍬以前多少錢,現在多少錢,都要對答如流。怎麼辦呢,因為事前他借不到採購款——廠長不會批的——要買了東西發票開來了廠長批了後才能付款,他怎能不小心翼翼呢?

這一切都使我們感到很安心,磷肥廠之前籌建了三百八十多萬元的水泥生產線,政府僅借給廠裡一百零三萬元,所有的每一分錢都是工人的血汗錢,在花出去時又怎能不慎之又慎?廠裡從廠長到財務科長到工人,沒有人報銷打車費——雖然磷肥廠有點偏遠,也沒有人敢以任何理由借公款。

常常在夕陽西下的傍晚,廠長大步流星,走在北湖邊他回家的路上。當我們騎車走過他身邊向他打招呼時,他微笑著揮手致意,那情景使人感覺這世界很溫馨。

一點瑣事——我記憶中的國企

然而一切都是在變化著的,先是才生產了五六年的水泥線被勒令下馬,原因是機立窯灰塵太大,必須改上玄窯才能允許生產,政府一刀切,凡是機立窯全部下。就是這般如同兒戲,上這條線也是政府批的,三百八十多萬元的投資忽然就停了,設備變成了一堆破爛。一部分女工放假回家,只能拿生活費了,在崗的人在磷肥淡季也只上半天班。即便如此,這個廠依然是在穩步前行,因為生產的磷肥從來沒有賣不掉過。只要產品能銷掉別的還能有什麼大難題呢?更何況窮慣了的磷肥廠人從來也不會嫌棄那裡的低工資。

難題是人的思想。在我傻乎乎的在磷肥廠呆了十年以後,我忽然發現我可以洞察一些人了,這實在是一種悲哀。

五十歲實在是一個可進可退的年齡,不動聲色的改革,若成功則可以老當益壯的大幹一番事業;若不成功,則可以退隱了。廠長開始頻繁的跑政府,只是去和那些政府官員聊天,我榮幸地被帶去過兩次,或許偶然要簡單地講一點財務狀況,看來政企雙方較為融洽。但是廠長忽視了一點:想當初你從不肯賞臉招待一頓飯的那些政府官員,現如今你為了私利——即使是公私兼顧——而有求於他們,他們會以誠相待嗎?

錢或者美其名曰事業,難道就真的這麼好?它能使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廠長黯然失色了。雖然他還是那樣穩穩當當,從沒說過他想買廠或承包經營之類,然而我洞察了他——又或者是我誤解了他?還記得他曾經語氣沉重地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我想洞察了他的還有另外一些人,這才導致了他們不再做生產銷售供應方面的事情,而改為搶廠,都想把這個廠據為己有。這又授那些政府官員以口實。況且論改革,我們這個小城市已經慢了大形勢好幾拍,磷肥廠又慢了這個城市好幾拍。最終政府以一百萬元的價格把這個廠賣給了一個與磷肥廠毫無瓜葛的人,四十八畝土地、七八棟倉庫、一棟辦公樓、兩大片廠房,還有大地磅球磨機等等設備。

一個廠結束了,三百多名職工怏怏不樂地散開了,一個廠長的生涯也結束了,他最終跟普通工人一樣,什麼也沒得到。我為他感到惋惜,這麼多年過去,我沒有見到管理企業比他更好的人。

磷肥廠的工人和家屬都抱怨說廠長沒本事,別的廠倒了,都在銀行欠下一大堆錢。只有磷肥廠倒了,不欠銀行一分錢,不欠外債一分錢,也不欠工人一分錢。以此歸結為廠長沒本事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其實不管怎樣政府很快就必須把這個廠變為姓私,到現在沒變,已經拖了改革的後腿了。箭在弦上,廠長他也一定看到了這個趨勢。退一萬步說磷肥廠改制歸於廠長名下對廠裡工人來說無疑是最好的結局,因為他顯然對大家還有一絲感情,然而我仍是不能釋懷,我對這一切都已提不起關心的興致。

古人云,憨人有憨福。實在是至理名言,當你洞察一切,你就會煩惱、痛苦、失望等等。當你傻傻的,你活著就會平和無憂,遺憾的是當你能看明白的時候你就回不去傻傻的狀態了。

一點瑣事——我記憶中的國企

後記:全民所有制企業後來改變名稱叫做國有企業,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呢?我不能夠總結,然而曾經的國企人,我一直記憶猶新且懷有深厚的感情,也許可以從這些人的形象裡看到一點非典型性國企的影子,記錄在這裡,僅僅是一點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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