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木心,是怎樣一個人呢?

依據他對自己的認知,他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他是生於烏鎮的希臘人,從中國出發,向世界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他是一個情慾紛紛的人,覆蓋冬夜的平原遠山,而又習於冷,志於成冰。

他嫉俗如仇,一天到晚一心一意地愛著藝術。我是人類的遠方親戚——他這樣自嘲。他說:我是一個人身上存在了三個人,一個是音樂家,一個是作家,還有一個是畫家,後來畫家和作家合謀把這個音樂家殺了。

木心,原名孫璞,本是民國時期出生於烏鎮東柵的富家子弟。小橋流水石板巷,錦衣玉食米酒香。家境優渥,又富有書香,從小接觸東西方文化。這樣一種衣食無憂的生活 ,他並不感到快樂,他要自己去創造。

中國當代文學大師,作家,畫家,流亡者,文學局外人,這些,都是世人給予的身份,或者說標籤。我想,木心先生自己是全然不在乎的,誠如他的名字。

木心,"木鐸有心"之意,取自《詩經》。這是他在講授文學史的課堂上對自己筆名的解釋。這也讓我想起張九齡的兩句詩: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名字是一種風格,也是宿命。文化學家牛龍菲這樣評價木心:他不是動物性的,他是植物性的,慢慢長慢慢長,最後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誠然如斯。如今,流亡人已歸去,喜歡他的人們,在他葳蕤蔥茂的文藝之樹下盛享清涼。

木心先生是文學的局外人。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這是木心的人生觀。

由於中國某段特殊的歷史時期,加上個性使然,在國內,他的文學作品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被熟知。事實上,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他漂泊的美國,他的文章已被選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範本讀物,與福克納、海明威的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

今年,我去往烏鎮的時候,恰巧是情人節,也是木心先生九十歲生日。景區售票大廳的滾動屏上播放著信息,一場名為"詩人之戀"的音樂會,將在烏鎮歌劇院上演,以此作為對先生的懷念。

黃昏日暮中,我一個人,在烏鎮西柵景區走了走,又在一棵即將綻放的玉蘭樹下坐了很久,心裡一遍又一遍回想起的,是那幾句: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音樂是我的命

愛情是我的病

貝多芬是我的神

肖邦是我的心

誰美貌,誰就是我的死靈魂

木心先生在詩作裡如此寫過。音樂是他在人世間做了一個夢。

陳丹青在視頻節目中講述,每次和先生聊天,聊得高興了,他就會哼唱自己作的曲子,但他從未把曲譜拿出來給人看過,直到他去世後,陳丹青才在遺稿中第一次看到樂譜。

在葬禮上,選用的音樂是貝多芬135號四重奏第三樂章,木心先生曾稱這一章節為“歷經滄桑以後的一種慈悲”。

他愛聽貝多芬的晚年四重奏,因為他發現,自己要說的,全被貝多芬用音樂說了出來。

他說,如果讓我寫詩,我就寫一句——我有千言萬語,可是不說一句話。這是怎樣一種識盡世間愁苦滋味然後欲說還休呢?


木心,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中國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木心也未能倖免。被捕入獄,身心飽受摧殘,作品被毀壞,彈鋼琴的手指被折斷三根。當外面傳來母親已去世的消息,他在牢獄中哭得醒不過來。是那樣一種境遇,他在紙上畫了黑白琴鍵,彈奏貝多芬和巴赫。

風雲流轉,這位文藝的魯濱遜,告別美國傑克遜高地,最終回到闊別半世紀的烏鎮故土。五十歲,重新恢復寫作和繪畫創作,用木心先生自己的話說就是,二度青春。

在冬天的晚晴小築,憶往昔,他說,"反抗不是直接反抗的,而是從根本上的。你要我毀滅,我不。"言語之間,目光灼灼,香菸冉冉,眼神中透露出到老都不曾消減的決絕,還有未泯的純真。

從那樣一種常人難以經受的年代煉過,沒有垮,沒有毀,除了決絕,更多靠得還是自信。諸如梵高、塞尚等活著時候默默無聞的藝術家,在艱難中堅持藝術創造,依靠的,無不是那份自信。

命運如此對他,而他作何回應呢?多年之後,木心先生在詩作中寫: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儘可原諒 。

這大概就是"歷經滄桑以後的慈悲",也是他和貝多芬的相知。世間的所有懂得,都不在言語的表述之間,只存於心與心相印的一刻。

很多讀者表示,木心的有些文字看不懂,在我看來,真正難以看懂的應該是他的畫作。大部分畫作是永遠不變的黑白灰,山,水,月,樹,石。

他說,我畫山,不過是以山的名義,其實我畫我,是在畫自己。他還說,畫出的畫就是寄託了我的悲傷,茫茫的一片曠野,上面有一棵樹,這棵樹就是我。

木心,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那日,我去了木心美術館,是在西柵景區內,四面有湖水圍繞,從入口進去,需要走過一座長長的橋。

館內參觀者不多,甚為靜謐。大廳懸掛木心先生大幅人像,旁邊寫著一句話——風啊、水啊、一頂橋。這句話有這樣一個由來:2011年11月,美術館設計初步告成,彼時,先生已病重住院,輕度譫妄,他看了美術館電腦圖樣後,輕聲說了這樣一句答非所問式的一句話:風啊、水啊、一頂橋。

風風雨雨,沉沉浮浮,木心先生就像一棵樹,不聲不響,寂寂無聞地長大,壯大,一生於冷冷清清中活得風風火火。而這,也是他自認為最佳的生活狀態。

為什麼突然講木心?因為我想和大家分享木心講述、陳丹青整理的《文學回憶錄》。

木心旅美期間,在陳丹青等一行留美畫家的誠邀之下,開講文學史課程,從1989至1994,歷時五年。他述而不作,曾拒絕將此講授內容出版,覺得這些算不得創作。木心先生去世後,在眾多讀者的懇請之下,陳丹青根據自己當年聽課筆記,整理出版了《文學回憶錄》這本書。

正因如此,《文學回憶錄》的內容,“事實”的準確度飽受非議,觀點的“客觀中立”更是頗受詬病,文字的“美感”很好,但眾口難調。

名滿天下,謗亦滿天下,實至名歸,也難辭其咎。

其實木心生前態度非常明確地不想出版這書,他知道自己講課時的狀態:不夠嚴謹,有不少個人看法,甚至是偏見。

這些內容,朋友聚會,興之所至,信口講去,無可厚非。但想要出書,必然需要仔細地校訂和修改。

木心先生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不想出書。

小圈子裡的談話內容總是不該被髮到大平臺,因為衡量標準不同。

如果被髮出去了,在大平臺中受到了抨擊,主要責任,應當在將這份東西發出去的人。

把課堂筆記整理出版的陳丹青先生——無論他出於怎樣的敬仰之心,又付出過多少辛苦的勞動——都該為木心先生因《文學回憶錄》受到的非議承擔責任。

當然,他也不會推卸這個責任。

他明明白白地寫下:希望木心先生原諒。

一本飽受爭議的書,為什麼我還要這樣極力推薦呢?

因為一氣讀完這本厚厚的書,你會發現,呀,這人講課就像聊天,語言幽默詼諧,金句俯拾皆是,靈感在字裡行間乍現。然而,木心先生這個人,特點很鮮明;這本《文學回憶錄》,觀點也很鮮明。所以,每當看到本人贊同的地方,恨不能拍拍他的肩膀,把酒言歡一醉方休;讀到意見向左之處,只恨木心沒在眼前,不然非得好好辯論一番。

所以讀者觀點也涇渭分明,愛的,愛這書入骨,恨的,覺得這書一文不值。

當然,這本書優點很多,比如說文字,句法短促,詞語瑰麗,節奏明快順暢,像是水鳥在水面上滑翔。

哪怕只是用來賞心悅目,用來作寫作範文,甚至當做“生詞本”來增加詞彙量,都非常有價值。

它非常美,可讀性極強,妙語警句琳琅滿目,讓人不忍釋卷,只作為文學作品,也是一本好書。

但書的內容裡,首先存在事實性錯誤,編纂人員沒有進行嚴格的校驗核實。

其次,書中的觀點,偏激武斷之處,讀者有目共睹。

沒有積累的讀者,或者看不懂《文學回憶錄》的很多章節,或者把書裡的觀點全盤接受了,這都不好。

但這本書用來入門挺好。或者,只把《文學回憶錄》作為一個“導航圖”,當做“好書的推薦列表”,這也很好。

我對他的“鑑賞”保留看法,對他的觀點多有不認同,但我認同他的“鑑定”,他說好的,我敢信。

總之,可以讀,但不能“盡信書”。

用木心先生自己的話說,可以淺讀,不宜深讀。

——它本來就是“掠過水麵”的輕快順滑的書,淺讀剛剛好。

木心,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文學回憶錄》

作者:木心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