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我們住在一樓,爺爺和奶奶從來不在家裡排洩糞便。他們覺得排洩是一件浪費食物的事情。
(一)
對於我,他們希望我長成一個大食量的胖孩子。很可惜,我從小就挑食、很瘦,發育早,個子高。所以從來沒胖過。
每天早上,我的奶奶都會為我煮一大碗麵和兩個雞蛋;每天放學,飯桌會有的像尖尖的山頭一樣滿當當的蛋炒飯,等著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的飯量是其他小朋友的兩倍,而且,我還不胖。
那是我為之自豪的事情。
在我們家裡,吃飯多是值得誇獎的,排洩糞便是浪費可恥的。
因此我經常便秘,從童年起就經常便秘。
我常聽爺爺講起,我小時候拉臭臭的時候,總是憋的小臉通紅、額頭出汗、大便乾燥。
我後來開始節食,也是因為一種抗生素藥物引起了我長期的便秘。我看著日漸隆起的小肚子,心生一股嫌棄的感受。討厭自己的小腹裡那經常排不出的便便,是他們讓我變醜。
(二)
後來,我上初中了。我發現其他女同學的飯量都很小,而且,他們會吃零食。我覺得他們纖纖的身體扭著吃零食的樣子很好看,很可愛,我也想要。
我們班上,有一位男生,他很瘦,性格羞怯,理科成績異常突出。大家都叫他白骨精,我卻常常將他當成林黛玉。
因為成績好,經常在一起合計作業,我們成了朋友。成為朋友的,還有另一位黑黑的男生,他說我吃的和男生一樣多。
於是,我學著做一個女生。
我模仿那位林黛玉同學害羞的樣子,上課的時候想舉手又不敢舉起來的樣子;我模仿他不時透露出的冷豔的樣子,模仿他思考的樣子;我會模仿他騎自行車的時候酷酷的樣子。
我想成為他的樣子,因為他很像我從書本上讀來的理想的人:很瘦、很聰明、很白、很好看、很傲嬌、很獨特。
也許,我只是想成為一個獨特的人,而變瘦,也可以讓我很獨特。
因為我看到上體育課的時候,大家更喜歡和瘦瘦的女生在一起玩,甚至大家很害怕打擾我學習,不敢找我玩。
我很孤獨,很傷心,我想靠近大家,可是又不知道該怎樣做。
可能是為了博眼球,我就變瘦了,而且很瘦,紙片一樣的風吹就倒。
(三)
變瘦了以後,大家會拿我的瘦開涮,我的身邊漸漸有了笑聲。甚至有時候,我刻意的不想考那麼好的成績,好讓自己更能接近大家。
那個時候,我博得了許多同學和老師的愛憐和疼惜。
那個時候,我因為節食而經常在課堂上犯困暈倒,我那位黑黑的同學就幫我記筆記、記作業,叫我放心睡;班上一些平時不怎麼聯繫的男生,在每個週末早上去踢半場足球的時候,也會叫上我,有一位男生甚至自告奮勇當起了我的“師傅”,叫我踢球,因為那樣我就可以在運動之後“多吃一點”。
我的同桌,一位從不聽課的女生,很羨慕我的瘦,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邊羨慕的說著“你真瘦”,一邊美美的睡覺.而老師知道我不會受她的影響,也就無視我們了。
因病獲益,或許真的是這樣。那段時間,是我少有的和同學的互動時光。
只是後來,在一個天色混紅的早晨,初夏的雷雨即將到來。清晨5點多,我起床,靠著房門,媽媽正在和我說話,而我忽然一暈,什麼都沒聽清。媽媽很生氣的重複了一遍,而我卻尿失禁了。
我說,我是不是喝水灑在了地上?媽媽急匆匆大吼:讓你平時不吃飯,現在練小便都控制不住了!
而我的爸爸,氣鼓鼓的去拿拖把,把我腿間的地板清理乾淨。
後面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後,我媽媽告訴我,當他們從醫生那裡得知,我需要住到精神病院的時候,我爸爸曾說:要不我們就把他送過去吧,別再管她了,就當沒生過這個孩子。
我媽當時氣得要和我爸離婚。
而我聽了,說真的,一點氣憤也沒有。反正,他從來也沒有愛過我。
(四)
有天早晨,我媽媽騎自行車帶我到了一家大型的市級三甲醫院,爺爺已經在那裡等我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科室,有一個男醫生遞給我一張試卷,讓我在選項上面打勾,男醫生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做題。我用了兩三分鐘就做了二十幾道題,男醫生似乎很著急的說:你不要再做了。
然後扭頭向著我媽媽和爺爺站著的方向,說:你這孩子沒救了,送東方醫院吧。東方醫院是我們市的精神病專科醫院,那時候還不是三級醫院。送到那裡的人,是大家眼裡的瘋子、神經病。
我媽媽問,你們這裡看不了嗎?
那個醫生說:看不了。
我媽媽問我:你想住院嗎?
我問醫生:住院會怎麼樣?
他說:吃藥,把你固定在床上不讓你消耗,然後讓你吃東西,長肉。
我說:我不吃飯。
醫生說:吃不吃飯是由不得你的,你吃了激素,就會很餓,想吃東西。
我問:那他們讓我吃什麼?
醫生說:一天三頓飯,每頓飯兩個饅頭。
我看著媽媽,說:我不去。
醫生讓我起身,喊“下一位!”
那天,我們在醫院門口站了很久很久。媽媽告訴我很多關於激素的知識,她解釋的激素,就是能夠刺激到身體有反映的藥物,可以刺激我食慾,讓我多吃點。
在我看來,這種對待人的方式和對待一個傀儡、一臺機器,一般無二。我的飢餓感不再是我真實的感受,而是被藥物刺激的結果,我的飲食也不再是我的主動行為,而是被飢餓感逼的不得不去吃。我的行動自由在哪裡?我的意志自由又在哪裡?
這樣的人,活著怎麼稱之為人?還不如死去。
(五)
東方醫院,現在是已經我們市裡的三級精神病專科醫院了。
那時和它錯過的邂逅,又在2017年完美相遇了。2017年我重度抑鬱,去那裡的心理科接受了兩個月的心理治療。
在那裡,我遇見了美麗的左醫生幫我開抗抑鬱藥,還有嚴厲的孟醫生帶我做心理治療。很感謝孟醫生用精神分析的方法,讓我看到了和“吃"相對應的心理機制,那就是愛。得到的愛太多或太少,都會導致便秘或者進食障礙。
當一個人對外界失去了掌控感,對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掌控感,那麼他唯一能掌控的事情就是"吃“。
”吃“這個動作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不需要外在條件、後天學習。我拒絕別人對我的愛,可以選擇不吃他給我的食物。這也是一種拒絕的方式。
我拒絕和這個世界相處,拒絕吃這個世界上的食物,拒絕和這個世界上的生物一樣活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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