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語:父親的講臺

父親退休前的最後一年,整個學校只剩30名不到的學生,教師也只有父親一人。為讓父親能吃到一口熱飯,母親將家裡為數不多的幾畝地交給叔叔打理,自己也隨父親一起進了學校。

說是學生,其實就是附近村子裡不到八歲的一群孩子,父親除了教孩子們一點簡單的算術和幾個啟蒙漢字,最主要的是幫那些外出打工的父母照看這些調皮搗蛋的孩子。因為教育改革,二年級以上的學生都集中到另一個教學點了,父親守著的不過是即將坍塌的最後的講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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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便管理,學校也沒有再設學前班、一年級兩個班,而是把所有孩子集中在一個教室,上午兩節課,下午兩節課,其餘時間都是自由活動。

中間有一次,我休假回家,替父親上了兩節課。90分鐘時間,彷彿一生那麼長。五六歲的孩子,鼻涕、眼淚、泥土,渾身一副髒兮兮的模樣,趴在課桌上,手裡拿著燒焦的饃饃,睜一雙乾淨明亮的眼睛,打量著我這個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或許是出於對陌生人的畏懼,一開始,都還聽話。雖然偶有手舞足蹈,交頭接耳之舉,但沒有太過放肆,偶爾只是試探性地離開課桌,走到過道。後來,等他們發現我沒有實質性的懲罰,只是口頭警告之後,就肆無忌憚了,教室裡鬧哄哄一片,甚至有人還在過道里躺下打滾,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第二節課,就是在這種場面一度失控的情況下結束的。後來,每每看到七八歲的孩子,我都會想到父親。很難想象,父親是怎樣獨自一人守著一所學校,幾十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在那所破敗的學校度過了兩年時光。

父親執教38年,在黑板前、講臺上奉獻了他的一生。1976年,18歲的父親初中畢業就回村當了老師,一直到2014年退休,中間除過在縣城為期兩年的進修學習,他在講臺上一站就是36年,從青春芳華站成了兩鬢白髮。

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既是父親的子女,也是父親的學生。

那所父親堅守了一生的學校,都曾有過我們兄弟姐妹的童年記憶。學校裡不大的操場上,也曾有過我們玩耍的足跡,有過我們用石子寫下的文字。父親雖是教師,然他微薄的工資除去家裡開銷和我們幾人的學費外幾乎沒有剩餘。當我再次站在熟悉的校園裡,我想這所學校裡任何角落都可找到我曾經玩耍、背書的身影,兒時的記憶從牆壁上裂開的縫隙裡緩緩流淌而出,經歷過無數個寒暑的交替堆疊,已然成為牆頭上斑駁的苔痕。

父親退休前,雙耳已經出了問題,我們說話的聲音小一點,他就聽不大清楚。這兩年尤為嚴重,跟他對話時,他經常答非所問。我想,父親聽力的下降定然與其職業脫不了關係,36個年頭,和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朝夕相伴,吵雜和喧鬧早早就讓父親染上了疾病。然而,從艱苦歲月走來的父親,一直不肯安享晚年。就算早已退休,依然跟隨母親,東奔西走。

其實,父親的工資足夠讓他和母親安度晚年。我們也曾不止一次地勸過他,讓他不必再奔波忙碌,我們幾個孩子都已長大,已經有能力養活自己,但是父親堅決不肯,決絕的模樣就像一個還未長大的孩子。

2

父親退休時,我因工作較忙,未能回家。

後來,聽母親說,父親退休的那天,整個村子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前來祝禮。這在我預料之中,父親36年的教師生涯,村子裡所有讀過書的人,有80%是父親的學生,有的已經成家立業,有的還未成年,年齡跨度有半個世紀。

我能想象,當時熱鬧的場面。我想,父親看著那麼多自己教過的學生,心裡必然是欣慰的。

中國所有的父親好像都不怎麼會表達自己的愛,我的父親也是。

從小到大,我們所有關於做人的道理,都是母親以身作則,言傳身教。而父親,就像是一個旁觀者,從來都對我們愛答不理,自然而然地過濾掉了所謂的諄諄教誨,只管給我們錢。兒時,我特別不懂,也曾埋怨過父親的不近人情。近幾年,我才逐漸明白父愛如山的道理,父親雖不曾對我們表達過父愛,卻用一生來施愛。我試圖將這種特屬於男人的情感加以研究,卻始終未能理清頭緒。

父親從不會和我們聊有關他的任何事情。他的少年時代,於我幾乎全是空白。我的記憶裡,父親是一個很嚴肅、不苟言笑的人,偶爾有閒情逸致吞吐真情,一定是微醺之時。年少的我,對於醉酒之人天生牴觸,所以,父親酒醉之後的真情流露,自然被我躲過。

我的記憶裡,唯一的一次和父親的親密接觸是我十歲那年。父親揹著我走了幾里地到隔壁村子看病。

那時,父親已經45歲,趴在父親背上,我因發燒而昏昏欲睡,所以,一路上我們並無交流,父親一步步往衛生所走,我時睡時醒。從衛生所出來,父親又默默背起我,往家走。整個過程中,我們沒有實質性的交流,但是,卻在我記憶裡留下了最為珍貴的一幕,至今記憶猶新。

3

父親愛喝酒。

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每年天氣稍暖一點,母親就從集市上買幾隻小雞回來養。等雞大一點,父親就會帶著他的同事,在放學後回家來。他們每次來,也必然會喝酒,這個時候,我們兄弟姐妹總會躲在灶火仡佬,拒絕參與他們大人的活動。喝到興濃之時,父親便叫母親殺雞助興。那時,我們家並不寬裕,母親總是有些捨不得,但為了給父親撐足面子,也就照辦了。

第二天,我們就在滿屋狼藉中找一處能落腳之地,吃完早飯就匆匆往學校趕。或許是因為生活壓力較大,父親酒後脾性不是很好,動不動就會發脾氣,為了一家人的和睦,母親默默抗下了所有。

直到現在,父親愛酒的天性始終未改。只是,現在他喝完酒之後總會莫名哭泣。我想是因為生活,我們幾個孩子散落各地,很難湊齊,兒女不在身邊給父親造成的困擾他無力解決,或許,這是父親難以跨過的坎。

參加工作之後,我也學會了喝酒,偶爾喝高興之後,總會和父親促膝長談,父親一點點打開他隱藏半生的心門,和我聊他的心事。

父親18歲那年,村子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我的啟蒙恩師把我父親從窯街煤礦拽回家,讓他在村辦小學當起了老師。那是1976年,中國最不平凡的一年,共和國的開創者周總理、朱老總、毛主席相繼去世,中國的天空被陰霾遮住,悲傷壓抑著全國,中國彷彿站在了一條分水嶺上,何去何從是壓在每一個知識分子心上的石頭。父親說,他曾猶豫過,畢竟回村當老師於當時的社會環境來說並不是最好的出路,因為,他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學校能存在多久。

出於對老人的敬重,父親只好放手一試,他想自己還年輕,大不了再回煤礦。就這樣,父親開始了他長達38年的執教生涯。

和父親一起站上講臺的人有很多,但是堅持到最後的卻寥寥無幾。據父親回憶,那時,每個月的工資不到5塊錢,對一個滿身力氣的年輕後生來說這5塊錢掙得並不光彩。隨著四人幫的粉碎,社會環境的開放使很多人尋到了更為賺錢的門道,於是,很多人走下講臺,走進社會,徹底作別講臺,父親卻沒敢邁出那最後一步。或許,冥冥中自有天定,從後面的事情看來,父親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

父親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酒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一發不可收拾,酒一走近他就和他結緣,從此,形影相伴。父親兄弟姐妹五人,大姑、小姑已經作古,二伯因為喝酒落下個半身癱瘓,現已風燭殘年,聊以清風明月兀自度日,枯等大歸之期。四叔與父親一般,同是愛酒之人,逢喝必醉。

酒成了父親教師生涯裡最為忠實的夥伴,無論悲喜。我曾問過父親,為何如此愛酒,父親沉默良久,用微醺的神情看著我,笑而不語。

與酒之愛恨奇緣,怕是這輩子都無法解開了,姑且當是流淌於血液裡的基因傳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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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熱愛教師這一職業的。可能起初是被動選擇的,但是,後來他就愛上了講臺和課本。

我記得每天放學回家,父親的第一件事就是備課,每次父親翻開備課本,我總會趴在桌子對面,看父親一個字一個字填滿三四張空白的紙張,就覺得父親很高大。父親的字是傳統的漢字,雖偶有連筆,但字跡清晰,橫平豎直,飽滿圓潤。父親的字就跟他的為人一樣,內斂含蓄,不喜張揚。

如今,那所刻著父親青春印記的鄉村小學已經荒廢許久,鐵門上一把三環鐵鎖鏽跡斑斑,鎖體上的銘牌因一邊的鐵釘鏽斷而懸掛在一角。校園裡五棵在我五年級時栽種的柳樹因為無人修剪而肆意生長,細長的柳枝埋住了粗壯的軀幹,圍牆上的水泥已經脫落,露出斑駁的牆體,操場上長滿了野草和蒲公英,所有曾經的燦爛明媚早已成為壓在茶几玻璃下發黃的照片。

有無數人從這所學校走向更高的學府,而後步入社會,所有教育的啟蒙從這裡開始,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而和這所承載著童年的地方離得越來越遠。父親卻始終守在這裡,送走一批又一批學子。

如今,退休的父親說起某一個他曾教過的學生時如數家珍,他記得每一個他教過的學生,還有為人師表的傳統。

每次回家,路過那所日漸頹敗的小學校時,我都有進去看看的衝動,因為那裡不僅有我兒時的記憶還有父親站了三十幾年的講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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