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法國藍光版封套

臺灣有部小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作者吳淡如。不知道小說和電影哪個更早,但都是由當年一樁真實事件生髮出來則確定無疑。20世紀60年代初,導演楊德昌(1947-2007)就學的學校夜間部初二一個男生因女友移情,在牯嶺街殺死了女孩,震驚當時社會,也給楊德昌留下深刻印象。那時他14歲。

若干年後,他根據這一事件拍出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再次震驚臺灣並世界影壇。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看似是常見的校園題材,但著眼點絕不僅限於少年的青春生活。該片關懷的是特定時代背景下整個臺北社會,規模宏大,結構繁複,立意深遠,具有史詩般的氣度。電影裡的男孩子十之八九都有點男性沙文主義,導演楊德昌寧可忠實呈現而未強加修飾,但是他籍著一些女性的抗議與不平來批判、來平衡,而沒有完全沉溺在男性友誼或暴力的浪漫中。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導演楊德昌(中)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中的兩位主演張震(右)和楊靜怡在試鏡時合影。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完全不同於侯孝賢《悲情城市》(1989)的方式,以“銳利的現代感” 呈現給臺灣影壇一部史詩式的大氣魄作品。楊德昌的思維方式偏於理性分析,他從容不迫地講述著故事的背景,剖析著“臺灣社會的一個橫斷面”。

20世紀60年代初,對臺灣兩代“外省人”來說是灰暗絕望的年代,臺灣在政治高壓下動盪著,充滿危機。如果說臺灣本土人孤單無依,逃過去的“外省人”則心裡更加失落,無所歸依。來自大陸的小四(張震飾)的父輩受到迫害、審查,母親被免教職。家庭遭遇挫折的小四在學校也沒有被公正對待,逆反心理更加嚴重,少年戀情的失敗讓他心境無法平和,終於走向無法挽回的錯處。 當年隨軍逃到臺灣的家眷們形成小村落,被稱為“眷村”。臺灣作家朱天文和白先勇的小說中多次提到“眷村”。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韓國版海報

“眷村”人們的生活有些空虛絕望,“眷村幫”和那個時代多數男孩子們一樣,好勇鬥狠,爭風吃醋。出身低寒的少女小明(楊靜怡飾)如菟絲子依附於幾個男孩子之間以期獲得保護。此時小四的力量不是足夠強大,所以她拒絕他。少年世界裡過早捲入成人世界的醜陋,小四以極端的方式完成對純美少年時代的獻祭。也留給觀者太多思索和嘆息。

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講述地最美的是男性之間的友誼。

【男性間的友誼和一往情深】

在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有最美的男孩Honey(林鴻銘飾),還有美得令人泫然欲泣的男性友誼。

片中,每個男孩都怕Honey,他是幫派的大哥。他不在時,小四愛上了他的女友小明。他回來後,幫派少年們正要為難小四,卻由Honey來解了圍。小四初見Honey的第一印象被楊德昌拍得極為深刻:經由小四的視角,我們看到了Honey與小明擁抱的遠景鏡頭,面對小四的是Honey。這個畫面構圖美麗,Honey也格外俊美,何況還有一段距離,似乎預示了小四對Honey的可望而不可及,整個畫面簡直是被詩化了。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林鴻銘在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中驚鴻一瞥地扮演過Honey。

幾天後,Honey跟小四還有一次交談,那是Honey和萬華幫來往時。那一次,Honey說的話顯示出自身學識的不足,卻誠懇、直率地拉近了與小四的距離。就憑著這兩次的交匯,Honey成了小四的偶像。小四不跟Honey爭奪小明,追求小明卻是Honey生前允諾過的。

值得玩味的是,Honey死後,小四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Honey去愛小明?尤其是到末了,小四說他自己就是Honey(接著他殺了小明),那彷彿還揹負了責任與使命,在禁忌與不自覺的背後,也許Honey才是小四的最愛。

其實小馬(譚志剛飾)與小四的友情也美如愛情,比男同志之間的關係更為複雜、更加曖昧。小馬以轉學生身份來到小四的班上,兩人初見就是一段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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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臺灣報紙影劇版對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的新聞報道。

只不過幫派少年的身段使得小四的凝望換來小馬的一臉不屑,可是小四的不向老師告密並代為受罰引來了小馬一輩子真摯的回報。小馬在小四被幫派少年圍毆時趕來解圍,把權貴家庭的吃喝玩樂(電冰箱的冰塊與橙汁、槍械、錄音機......)讓小四嘗新、把小四奉為上賓、待如知己。

所以,當小明向小四開槍走火時,這對男女只是各自驚慌失措,匆忙趕來的小馬卻怒不可遏地打了小明一記耳光——小四是他的最愛,也是唯一的愛,這是小四不大可能夠體會的。因此,小馬甘願跟小四分享一切,包括女孩,小四卻不肯和小馬共用小明。

你可以說愛情是自私的,或者,小四對女性(尤其只有小明,而不包括小翠!)有某種程度的尊重。個人認為小四在不自覺中常常不尊重小明,愛雖真摯,但是小四真正不肯跟小馬分享的,與其說是小明這個女孩子,不如說是Honey那個俊美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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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在日本上映時刊登的電影內容廣告。

演唱會那夜。場內是小馬買了兩個玉米棒與小四分享(也許楊德昌的用意是以玉米棒來象徵為陰莖,並暗示他們是哥們間的情誼),場外是Honey遭到謀殺。

楊德昌把Honey的死拍得讓觀眾極為震撼,車禍前,車燈映照著Honey的臉,Honey連臨死前都是璀璨、磊落的,那是觀眾對Honey的最後印象,絢麗如流星。結果,輝煌的早逝,人渣反倒殘存了下來,政治的天空恰似那夜,一片黑暗。從愛情方面衡量,那一夜Honey、小四、小馬都來了,卻無緣共處,則又隱隱陳述了愛情的難以分割或分享,小馬“單戀”小四,不正像小四一廂情願地對Honey一往情深嗎?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張國柱和張震在生活中也是一對父子,在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中演的也是一對父子。

【稀釋一女兩男情感/強化男性的自戀】

吳宇森的電影中謳歌男性友誼非常令人動容,不過手法稍顯粗糙;侯孝賢的電影顯示了對幫派少年的熟悉以及導演自身的江湖氣概;楊德昌從來不談這些,卻把幫派少年的情懷鋪陳得這般深刻、極為感人。

少年間的男性友誼,被楊德昌時而粗獷、時而優雅、時而詩化得宛如愛情!比起大島渚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戦場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1983)、筱田正浩的《少年時代》(1990),楊德昌與這些傑作鼎足而立且獨具一格。

其實有時候重新回味才赫然驚覺:Honey死後,小四的身體某種程度上附著了Honey的靈魂,為自己也為Honey繼續關心小明、“保護”小明、“愛戀”小明。末了,小四痛心小明不自愛,憤而殺死小明。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劇照:張震飾演的小四和譚志剛飾演的小馬(左)。

小四自以為是替Honey怎樣怎樣。這時你才會明白《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確實是先後從生活、文學(提到列夫·托爾斯泰的書名)、電影,三管齊下,楊德昌流露出經營1960年代初期背景的臺灣版《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1956)!

所以,Honey與小四無論怎樣惺惺相惜,倒像是列夫·托爾斯泰文學與導演金·維多King Vidor電影裡的安德烈公爵(梅爾·費勒Mel Ferrer飾)與皮埃爾(亨利·方達Henry Fonda飾),共同愛上了貴族小姐娜塔莎(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飾),兩男之間並未爭相搶奪,皮埃爾既願成全安德烈公爵並壓抑自己的深情,又在安德烈公爵死後多年才敢向娜塔莎表白。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導演楊德昌(左一)和演員林鴻銘(左二)在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的拍攝現場。

楊德昌的卓越向來是願受啟發而不屑模仿,更無意複製。他把《戰爭與和平》一女兩男的三角關係及戰火讓許多人流離遷徙的時代背景,這些類似《戰爭與和平》的軀殼,卻用了費德里科·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電影《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1969)裡兩位年輕男主角恩可皮Encolpius與阿休多Ascyltus其實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溯源到榮格的理論),而非表象的男同志之間的情慾關係(反倒更貼近男性內在的自戀)填充靈魂而意在言外,讓小四與Honey某些時刻、某些場合(譬如小四殺死小明)合而為一,某種程度上稀釋了把《戰爭與和平》一成不變、照單全收的表象。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臺灣版海報。

更何況,楊靜怡再怎麼清純可愛也不像扮演娜塔莎的奧黛麗·赫本那般神奇美麗,或許才是讓人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跟《戰爭與和平》聯想在一起的最大阻礙(有些男孩只愛看戰爭片,但把《戰爭與和平》當成同樣是1956年出品的《巨人傳Giant》都看成是文藝片,在這方面《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與《戰爭與和平》倒很一致)。或許楊德昌往後才會找出真正可以媲美奧黛麗·赫本美貌的陳湘琪......

【理想的光輝與絕望的哭喊】

楊德昌是理性的。他的鏡頭總是很有縱深感,與劇中人保持一定的距離,顯得冷靜而審慎。但是犀利冷酷的外表下,是悲天憫人的溫暖情懷,所以在影片慘淡的環境中,仍然有幾個特殊的人物,閃耀著理想主義的光輝,帶給小四信心和力量。然而也可以說,正是這些理想讓小四在社會中四處碰壁,終於走向毀滅。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劇照,第一排右邊第一位穿黑色旗袍為蔡琴。

小四在家中與母親(金燕玲飾)和兄弟姐妹交流都不多,唯獨和父親(張國柱飾)能夠傾心長談。父親是個傳統的讀書人,正派而不懦弱,對於世間的醜惡敢於諤諤直言。小四的處世之道受父親影響最多,父親是他的標杆,正因為如此,小四才最不能接受父親對現實的妥協。

老三二姐(姜秀瓊飾)是個基督徒,虔誠,堅忍,誨人不倦,對於不公平的事總能抱以寬容的諒解。小四雖然平時對二姐不以為然,但骨子裡抱有深深的敬愛。

小公園的精神領袖Honey看起來是全片中最超凡脫俗的人,全身都籠罩著神秘的色彩。小冰店裡那段,Honey的出場顯得那麼威儀堂堂。工整的構圖中,Honey總是處於中軸線,讓他的背影看起來極富震懾力。用小明的話來說:“人人都怕他,但其實他最老實。”所謂“老實”就是剛直不阿。憂鬱的性格加上《戰爭與和平》的影響,讓Honey特別崇尚孤獨的英雄。Honey的人格魅力讓小四傾倒。Honey的死激發了小四保護小明的信心和力量。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日本版海報。

這些守衛理想的鬥士,最終都落得不幸的下場。父親在一次政治變故後變得懦弱妥協;Honey單槍匹馬挑戰217,結果被陰謀害死;小四被捕後,一向隱忍的二姐發出了絕望的哭喊。

【小四的轉折是一個黑暗的結局】

Honey的死沒有擊垮小四,父親的革職沒有擊垮小四,甚至被學校開除也只是更激發了小四的鬥志。理想主義者不怕頻頻受挫,怕的是精神支柱被摧毀。

真正對小四造成傷害的是父親性格的轉變。從記大過時的據理力爭,到開除時的委曲求全,父親在小四心目中崇高的形象瓦解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全片以質樸的寫實風格為基調,這樣刻意的前後對比尤其引人注意。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劇照,Honey(林鴻銘飾)和小四(張震飾)

父親向現實投降後,小四傷心之下,仍然沒有放棄原則,他努力想要有所行動來證明什麼,小明就是他的行動目標。小四一直都在和世間的種種不公平做鬥爭,可以說是愈挫彌堅。他一廂情願地把小明引為最親近的人,不能容忍小明頻頻換戶頭被人看不起,滿懷信心地要改變小明。想不到小明不以為然的一番話和小翠(唐曉翠飾)如出一轍,小四的滿腔希望又被無情打消掉了。

原來小明並非自己想象的樣子,這下小四才徹底崩潰了。原本帶了刀要堵小馬的,絕望之下便刺向小明。青春就是這樣一個黑暗的結局。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驚喜——男性間的友誼及一廂情願的情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美國CC藍光版封套。

用楊德昌自己的話來說,“‘新電影’影片毫無疑義有助於人們正視我們的根,我們的政治,我們與大陸的關係等一系列問題。”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到《麻將》(1996)和《一一》(2000),他用影像記錄著城市的滄桑、人們生活和心靈流動的苦悶困惑。“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用電影來替臺北市畫肖像。我要探尋臺北這些年來發生變化的方式,以及這些變化是如何影響臺北市民的。”楊德昌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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