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保住遺腹子的單親媽媽

這個夜班,從下午5點開始產房接班後,我就沒有閒過,病房不停地送宮口開大、宮縮頻繁的孕婦過來,急診來了一堆胎膜早破、見紅,甚至只是想來聽聽胎心的孕婦需要接待,產房裡還有幾個已經在產床上掙扎的產婦馬上就要分娩。不過慶幸的是,接診的孕婦和產婦都是平產(正常分娩,沒有併發症等意外情況),診療的流程比較熟悉,所以工作還算順利。

時鐘已經顯示凌晨一點半,該生的都生了,該處理的也都處理了,我的屁股終於挨著了椅子,深深鬆了口氣,生了個懶腰。這時候,產房外面傳來一陣騷動,還有平車摩擦地面的嘈雜聲,門鈴急促地響了好幾聲。又來急診了!

我扶著腰站起來,門口值班的護工已經推進來一輛平車,車上躺著一個大肚子孕婦,身上裹得嚴嚴實實,唯有褲子半褪著,屁股下面墊著一次性巾單,隱約有些淡紅色的液體在身下蔓延。我一個箭步衝到她身邊,先看生命體徵:呼吸有些急促,面色紅潤,能自行對話,脈搏略快尚算平穩,血壓正常;然後初步婦檢:陰道內湧出的液體是羊水無疑了,翻出大卡:懷孕24+周,之前產檢都是正常的;胎心監護提示雖然還有胎心但是已經有了規律的宮縮。脫下層層冬裝,消毒以後做個仔細的檢查,宮口已經開了2指了!問問病史,腹痛大約5小時,破水是今天晚上七點左右發生的,她家在郊區,附近小醫院不收,她才在家人的護送下過來。又一個胎膜早破的病人,孕24周,胎兒生出來存活的幾率太小了!

寫好了病歷和醫患溝通談話的條條框框,我轉頭看向病人,她正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估計小醫院的醫生已經把她情況的嚴重性都說了。我儘量平靜地向她交代:破水已經發生,宮口也開了,宮縮無法抑制,孕周太小,提前分娩沒辦法逆轉,但生出來的孩子能存活的可能性很低,就算存活,後期的併發症也不好說。當時我們本市的醫院還沒有過在26周前早產能活下來的孩子。她不說話,但是能看出來,宮縮越來越強,她臉憋得通紅,在勉強忍著痛聽我說話。我說:這樣吧,我來問問你老公,他在不在產房門口,我去找他。她說:“他不在,他走了。”聽了這話,我的怒火一下就起來了,哪有男人老婆孩子都在這緊要關頭了還不來醫院!於是立刻嚴肅地說:“馬上把他叫過來!我們有話和他談,有字讓他籤!”又一陣宮縮襲來,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好一會,才喘了口氣說:“我剛懷孕他就去世了。醫生我這孩子能保住嗎?”

我呆住了。“遺腹子”這一個名詞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來。以前只聽說過,沒有面對過。這會該怎麼談話?孕婦能接受的了孩子保不住的事實嗎?我只能柔聲說道:你現在肚子疼的緊了吧?我再給你查一查。手一摸宮頸口,已經5公分了。宮縮這麼頻繁,胎兒還很小,這種情況下,分娩很快就會發生,根本不會等到宮頸口開全。當機立斷,彙報上級,把孕婦搬到產床,我來到門口找家屬,喊著名字,一個頭發花白的大媽應聲而來,眼眶紅腫。告訴她早產沒法避免,孩子出生後存活幾率很小,她用手捂著嘴小聲哭泣,但還是很快地在談話單上籤了字,同意“順其自然”。

所謂的“順其自然”,就是等孩子出生以後自生自滅,不搶救,不送兒科。果然,產房那頭的孩子很快出生了。一個小小的女嬰,出生後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停止了呼吸。這麼小的孩子一般承受不了很強的宮縮,一般出生以後就沒氣了。偶爾有孩子生出來哭了兩聲才停止呼吸,曾經有個產婦聽見以後情緒崩潰,子宮收縮不好,發生了大出血,差點沒切除子宮。所以我們一般儘快把孩子帶出去,不讓脆弱的產婦聽見或看見。但是今天的這個病人很清醒,娩出孩子以後,她先問“還活著嗎?”得到否定的答覆以後,她費力地支起身體,說“要看一看長相,像不像她去世的老公”。我扶著她的胳膊告訴她:你最好不要看,我怕你接受不了會出血的。她閉了一下眼睛,好像也明白我是好意,頹然倒在了產床上,當我們把夭折的嬰兒裝在手推車李準備推出去時,她虛弱的要求:“能不能給我家屬看看,讓她拍張照片,我以後想他/她了再看”。我沒明白她說的Ta指的是她去世的老公還是早夭的女兒,雖然不合規矩,還是滿足了她的要求。門口病人的媽媽哭泣著,顫抖著看了嬰兒小小的身體,拍了照片,從頭到尾,只有她媽媽在場,沒有其他的家屬。

後來這個病人轉到病房住院,同事告訴我說,她老公去世以後,公婆明白地表示“不要小孩”,要求她打胎,因為公婆不止她老公一個兒子。她不同意,想要“為老公留一點血脈”,選擇作單親媽媽。沒想到天意弄人,在孕中期發生了不明原因的胎膜早破,失去了孩子。她的身體恢復的還可以,畢竟年輕。後來我忍不住偷偷去看她一眼,她住的一個三人間,另外兩個人都是足月生的健康嬰兒,大堆家屬陪伴,嬰兒就睡在媽媽身邊,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顯得如此突兀。她默默地躺在床上,媽媽默默地陪在身邊,偶爾扭頭看看窗外,冬日的陽光灑進來,照在她身上,看似溫暖,卻如此寒冷。

這已經是前幾年發生的事情,那時候醫學技術不如現在,今年本市的醫院已經有24周的早產孩子成功地被救活了。我那時候也沒結婚,只是單純覺得她很可憐,卻體會不到失去摯愛的那種切膚之痛。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望著身邊熟睡的兒子,想到她。不知如果當時的醫療條件可以搶救24周的早產兒,她會做什麼樣的決定?幾年過去了,她身體還好嗎?是不是已經找到了疼愛她的丈夫,有了可愛的孩子?

希望她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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