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奚啸伯先生的一段交往

今日推送之《回忆与奚啸伯先生的一段交往》,出自《春秋》2006年第1期,作者高锡嘏。奚啸伯(1910-1977),字承桓,满族,为京剧四大须生之一,“奚派”艺术创始人。

 窗外有一株香椿,经过残秋的洗礼,只剩下它瘦薄的躯干和干枯的枝枉,又经过白雪的妆裹,愈显得挺拔和苍劲。我斟了一杯水酒,凝视着这幅雪景图,图景简单而纯朴。随着浓浓的酒意,慢慢地,我沉浸于往事的忆念中。

 20 世 纪 60 年代初,家父要我去做一件事情,即买上礼物到朝阳街张兰京大姑处拜望奚啸伯先生。领命以后,始知这是欧阳中石先生的一番苦心。我的二弟锡禄是中石先生的弟子,家父想借奚先生莅济的机缘让锡禄去拜候祖师爷。不巧的是,此时锡禄正随济南京剧团去了烟台,所以家父派我代为拜候。虽然我经常充当家父的“无任所”大使,拜望过不少前辈名流,但这次依然诚惶诚恐,奚先生毕竟是大名家。

回忆与奚啸伯先生的一段交往

《桑园会》奚啸伯饰秋胡 侯玉兰饰罗敷

 翌日上午10时许,我准时到达西关朝阳街迎候奚先生。奚先生身材不高,衣着朴素,平头,面颊稍嫌清瘦,精神矍铄,和蔼可亲。兰京大姑略作引介便落座闲话。中午由兰京姑做东,张六叔的夫人俞女士做陪,在家中设便宴请奚先生用膳,我作为晚辈陪侍座侧。饭毕,兰京姑又委我送奚先生回济南第一招待所。

 离别张府,我陪奚先生沿筐市街前行,我本想叫一辆三轮车送先生回招待所,他却悄悄对我说:“咱们慢慢走吧。”声音低沉,但示意坚决。我只有从命伴行。行至普利街东口,他问道:“离人民商场远吗?”我回道:“走出普利街向南一拐便是。”他又问我:“你知道人民商场有个卖烫面蒸包的小饭馆吗?”这个突然的问题,始料未及,略沉,我肯定地说:“我知道这个小饭馆,但不清楚现在还有没有。”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有这个小饭馆,是缘于一段往事。大约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家父曾带我到这家饭铺,它专做烫面蒸包,很有特色。店铺很小,却很卫生,前间营业,后间操作。店面只有三张小方桌,家父与我落座于中间靠墙的一桌,家父还特意指给我看挂在墙上的一幅镜框,镜框里镶饰着书写隽美、清秀飘逸的四个字:“耐人寻味”,落款是奚啸伯。由此我断定,先生问的应该就是这家。我和奚先生步行至人民商场,开始寻找这家饭馆。经查询获知饭馆早已停业。我想既然已经不营业就不必再找了,但奚先生仍希望能见到故友,于是又多方打听老板下落,最终问清了这位老板姓左,已经转到新市场的回民饭店工作。奚先生不顾疲劳,我们又穿过魏家庄街赶向新市场。我到回民饭店寻见了左师傅,他身材高大,身着白色但沾满油垢的工作服,初次相见,他很愕然,待我道明来意后,他很激动地随我走出饭店。他见到奚先生,神情兴奋而又局促地把双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便伸向奚先生,先生热情地与他握着手互道别情,十分感人。左师傅拉着奚先生的手坚持要回家再做烫面蒸饺招待先生,先生深情地说:“这次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谢谢你,以后有机会再叨扰。”左师傅也重复着说:“奚老板多保重。”一位京剧表演艺术大家和一位普通饭馆的师傅这样纯朴、真挚的会晤场面,是多么令人感佩,多么令人神往!告别这位左师傅,我便陪奚先生回至位于经三路纬三路口的济南第一招待所。

回忆与奚啸伯先生的一段交往

《白帝城》奚啸伯饰刘备

 奚先生下榻于招待所的二楼。这个招待所是老式的围式建筑,穿过楼的通道,是一个大的方形露天的院落,整体是二层楼的建筑,四周有木结构的走廊环绕连接,楼梯也是木制的。先生住在一间北向的客房。我送下先生就想立即告别,然而他却要我落座,并让一位侍者给我递上一杯香茶,当时我确实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先生就随意地坐在床边,然后询问了几句舍弟锡禄在剧团的情况,我一一作了回复。我怕先生过于劳累,便对他说:“先生今天太累了,我走以后请您好好休息,改日我再来看望。”先生微笑着问我:“山东的景芝白干很不错,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虽然当时生产救灾状况稍有好转,但像景芝白干这类名酒是很难觅到的,即使如此,我还是爽快地答道:“我想会买到的。”尽管我自知这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但还是决心去努力试试看。

 隔了两天,我几经周折总算物色到一瓶景芝白干。下午3时,我急忙赶至第一招待所送去景芝白干,送酒的时间是奚先生给我介绍他一天起居安排的时候我暗暗记下的。奚先生每日两餐:中午12时和子夜12时分别用餐,每餐一小杯酒。中午休息约两小时,下午3时起床饮茶,至4时前偶尔会见他认为应当接待的客人,5时左右吊吊嗓,略作休息准备晚场演出。我走进先生的房间,先生似乎刚起床不久,我把景芝白干放到桌上,他即随口说道:“费了不少劲吧。”我也立即应道:“没什么,您放心用吧,用完了再想办法去买。”他微微一笑说:“这一瓶可以喝到我离开济南了。”我们正谈着,一位侍者回道:“白玉昆先生来访。”我见有客来拜访,立即身告辞。先生婉留道:“没关系,你坐。”奚先生起身去迎白先生,我不敢贸然行事,只好坐在一旁恭听他们的谈话。

回忆与奚啸伯先生的一段交往

《上天台》奚啸伯饰刘秀

 白先生此次纯属礼节性拜访,互道思念仰慕之情后,略叙菊坛琐事,白先生以不多打扰先生休息为由即起身告别,此时我也想一同告辞,但见先生目示似乎告我先不要走,于是我退至先生身后送白先生离去。送走白先生以后,奚先生又较详细地询问了锡禄的一些情况,向我谈了许多他经历的事情。我聆听着他的谈话,他的话语是那么亲切感人,他的神态是那么谦和安祥,我觉得一个晚辈能够如此倾心地接受像先生这样长辈的教诲,实在是三生之幸。他讲了许多事,其中让我长志不忘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关于不续中馈的事,先生说中馈缺失生活确实不便,但念及不给儿女造成精神负担,所以最终决定还是不再续弦;第二件事,先生的儿媳杨玉娟女士是石家庄京剧团的团长,来济南演出时给先生买的是卧铺票,但是先生婉拒了这一安排,他说这样会给儿媳增添困难,所以他还是坚持坐了一路的硬座。说这件事的时候,先生还风趣地加了一句:“坐硬座可以让人的脊背更硬朗。”随后指着桌上的“泰山”牌香烟和壶中的茶水说:“这些团长级别享受的好烟好茶,都是儿媳送来的。”此外他还谈了诸如作梨园公会秘书长的事,1957年由于为着名京剧武生李万春先生申张而被划为右派的事等等。从奚先生的言谈话语中均浸透着这样一种情操:关心他人,胜过自己。这正是他人格的魅力所在。

 奚先生在济南的演出行将结束,我如约最后一次拜会先生。我送去了为先生备用的另一瓶“景芝白干”和济南特色点心罗汉饼,而这一次我的心情也最放松,一切局促、紧张、惶恐都已消失,留下的只有亲切。先生似乎洞察出我的这种感情变化,他说给我写幅字留作纪念、当时我的心情激动极了,但看到先生那神疲力倦的样子,还要开箱找纸墨笔砚,诸多麻烦,于是我很不情愿地说:“您下午休息养神比什么都重要,请别再劳神了,以后有机会再请您赐字。”口上这么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孰料此一别竟成千古。

回忆与奚啸伯先生的一段交往

《宋江》奚啸伯饰宋江

 我欲起身向先生告辞,先生又要我稍等,他从一个包内取出20元钱递到我的手中,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毛先生(系毛菊荪,旧时济南名票,曾与奚啸伯结为金兰。后家道中落,奚多有周济)的后人,我没有时间去看他们了,这20元是我一天的包银,现在我只有这点力量,烦你交给毛先生的后人,请他们不要见怪。”当时我极受感动,我觉得这不仅是20元钱,更是奚先生一颗挚热的心,是对亡友真情的流露。奚先生离济后,俟济南京剧团由烟台返回,我同锡禄把奚先生托付的20元钱交给了毛先生的后人毛玉宗先生,同时转达了奚先生对故交的关爱之情。

 这些往事,倏忽40余载。辄忆起,犹历历在目。我尝思何以如此?当然是奚啸伯先生的人格魅力使然。他的音容笑貌足以使人心驰神往,联想起他讲述与梅兰芳先生的故事,我写过一幅对联,抄录于后,权作此文的结束:百花争妍梅傲骨,万木参天奚劲苍。

 (《春秋》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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