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

引子“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陕西是中华文明的摇篮,炎黄始祖于此诞生,周秦汉唐于此萌发,其乡风民俗、雅言俚语,传递着远古的回声,对整个国家和民族影响深远。而天下皆知的“陕西八大怪”,就是一组由无名氏创造、由无数人传唱的反映先民习俗、世代延续的耐人寻味的一曲动听的民间歌谣。怪者,异也,奇也,不常见。凡人凡事,与众不同,史册铭记,奇形怪状,声名远播。人因奇而为圣为师,术因奇而为神为仙,文因奇而为锦为绣,花因奇而为贵为宝。“陕西八大怪”,是陕人的胎记陕人的伤疤、陕人的皮毛陕人的骨血、陕人的秉性陕人的秘籍,尽管它曾被也继续被当作“保守”、“荒诞”、“粗陋”、“土气”饱受调侃或讥讽,但见多识广的陕人依然趾高气扬、底气十足地把它认作自己的旗号笑走天下。大概也有人会编出更多的某某版十大怪、某某版百大怪,但因缺乏历史的养料文化的积淀而像贼星像露水一样消逝。


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

 陕西风是中国风!陕西不古怪,陕人有大爱!我是老陕,我担心矗立数千年的思想宝库与风行了数千年的民俗大观被时尚之风一夜刮尽,我有责任为“稀奇古怪”的祖先还原“本来面目”,于是鼓足勇气冲破雾霾,溯源而上遍搜根脉,竭尽绵薄之力写了这组道听途说、望文生义的释文,以报祖上,以待来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其然乎?”请大家饭后一笑。《厦房》是我的《老关中》一书 18篇之一,这回要写《陕西八大怪》,八大怪之首正是《房子偏偏盖》,两篇文章,一样的瓢瓢帽,免不了陷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的套路。于是,书友善意提醒道,何必干这种顶着碾盘唱大戏——吃力不讨好的事?文章写不出新意,就像没腔的戏子还占着舞台一样糟糕! 
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

然而,我不能石头大了绕着走,担子重了撂给人。我真诚感激当年编排出“陕西八大怪”而没留下姓名的民间高人。八大怪,八大怪,个个都是老陕的爱!走南闯北,不提三皇五帝,不说周秦汉唐,不背唐诗宋词,只谝上一段陕西八大怪,老陕的腰身就多了一圈开怀大笑的异乡人。可以说,陕西八大怪比华山的面子大,比兵马俑的模样熟,比大雁塔的资格老,早已随着万里长城、丝绸之路轰动了大半个地球!在中国,只有老陕如此憨厚地自描画像自我调侃,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这八面金牌为自己赢来好人缘。我是偏偏房子里爬出来的泥娃娃,我的童年、我的乡党,都在偏偏房的烟火里打发光景的。不说写过一回,即使写上八辈子,也讲不完故乡的故事。梦,梦是时光的录像机,梦是偏偏房的守护神,是它无数次把我从光怪陆离的闹市带回了已不见踪影的老宅。blob.png如果说冬暖夏凉的窑洞是黄土高原的眼窝,灰底白墙的徽式民居是江南的眉毛,避风遮沙的干打垒是戈壁的耳朵,随水逐草的毡房是草原的秀发,那么,偏偏盖的房子,显然是关中棱角分明的脸面。老祖先的日子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滋润,不是诗文里描写得那么舒坦。在蛮荒时代,他们要仰视日月运行的奥秘、倾听土地的暗语、提防野兽的伏击、猜测鬼神的好恶,雷鸣电闪、七灾八病、异族侵凌,每一天都担心天塌地陷、朝不保夕,哪有福分载歌载舞、高枕无忧。高大的密林树杈,荆条柳条遮盖的地窨子,芦苇枯藤搭苫的茅庵,曾是他们的安乐窝。伐树,缺斧;过河,缺舟;煮饭,缺锅;御寒,缺衣;患病,缺药;大旱,缺水……你看,哪一样都靠劳动创造。你看,《诗经·国风》里的《豳风》 《秦风》,多是周人秦人劳作的场景——像《豳风·七月》,是一幅悯农图,开荒、种田、狩猎、熏鼠、挖菜、砍柴、打谷、上仓、剥麻、搓绳、采桑、染织、酿酒、修屋、塞户,忠实刻画着周人先祖一年四季的艰辛;像《秦风·车邻》,则是一幅植树图,山上栽漆树,洼地种栗树,半坡植桑树,湿地插杨树,没有一个神仙下凡来帮忙。而在《雅》 《颂》之中,多半记载的是周人早期开辟性的劳动,像讴歌农业之神后稷的《生民》、赞颂公刘自邰迁豳的《公刘》、歌咏古公的《绵》、忧愁岁旱的《召旻》、祈求上天的《甫田》、怨恨老天的《雨无正》以及奋力耕田的《良耜》、除草务尽的《载芟》、撒网捕鱼的《潜》、开荒垦田的《天作》与欢庆秋收的《丰年》……听听这些诗名,就不难懂得能盖起模样粗俗的偏偏房,是多么来之不易。

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是的,偏偏房比茅庵多了几堵墙、几页瓦、几块砖、几扇窗、几副门,但谁又知道墙、瓦、砖、窗、门这些如今司空见惯的面孔,竟是后稷、公刘、古公、王季、文王、武王与太公、周公、召公乃至成王的数十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呕心之作。读了《绵》,我们才知道古公亶父不堪忍受狄人的欺凌,从豳地举族南下,丢了土地,丢了茅屋,丢了家当,丢了魂似的翻山越岭,活像一群逃荒的乞丐风餐露宿,到了周原,举目无亲,一穷二白,住的是山窝草窝,吃的是野草苦菜,哪里有金碧辉煌的王宫与车水马龙的京城呀!哪里有炊烟四起与牛羊遍地的景色呀!哪里有金戈铁马与仪仗如林的威风呀!面对穷困与死亡的威胁,自强不息的周人只有一条黑压压的夜路往天明走——进山伐木、劈荆开路、烧荒治田、挖渠引水、打猎拾荒,才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古公是周原的太阳,古公是周人的救星,古公的英名迅速传播到了渭水南岸,古老的望族姜族部落看上了这位有远见、有魄力的客人族长,把美丽贤良的姜族姑娘太姜嫁了过去,从此周人才有了像南山一样的靠山。为了扎根周原,古公夫妻察地形,观风水,烧龟甲,看卜象,把京城定在了岐山之阳,召来了司空画图,司徒领工,男女老少齐上阵,拉绳墨、竖夹板、筑土墙、建城门、起宫殿、做祭台,周人第一回有了安身立命的金窝银窝。正是古公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成就了民族复兴的伟业,后来文王之所以能以殊勋名垂青史,实在是有赖于古公时代创业一族奠定的基础。而身为古公重孙的周公,念念不忘祖先的开拓之功,于是把铲土的噌噌声、倒土的轰轰声、夯土的砰砰声、削土的乒乒声与战鼓的咚咚声,一齐铭刻在饱含激情的诗行里。

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偏偏房,堪称中国人的一个梦!你也许能记得,即便到了富得流油的唐朝,身在蜀地的杜老夫子还住着破茅屋,还可怜兮兮地做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住房梦哩!  你也许还没忘,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关中还有不少人家连围墙也扎不起,家门不是敞开的“豁口子”就是墙上掏出的“驴钻洞”,或者就是包谷秆、向葵秆、棉花秆、杨柳枝编的篱笆门,室窗室门还挂着草苫子,举手可及的偏偏房不是一马跑到头、清一色的松木椽,而是胳膊粗的树枝杂木一截一截接成的“搭尾子”椽,要想盖起两对檐的偏偏房,没有人老几辈牙缝里的积攒,那是做梦!要不老陕说:“人生三件事,盖房娶妻埋老人”!居者有其屋,难;居者乐其屋,更难。说实话,解放后,老陕刚住上梦寐以求的偏偏房,正享受着小院子的安逸,也羡慕着公家的两头流水房、两扇玻璃窗,却被二层小洋楼,撵到了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半空。刚离了土地土墙土炕土房,少见的脚气病、烂裆病、瘙痒病就像死皮二流子赖上门,得怪病的年轻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我们村子叫五爷的,儿子在偏偏房旁盖了一栋二层楼,无数次劝他搬进去,可五爷说,他搬进砖头房是不可能的事,他害怕从砖头房走进墓堂,脚上一点泥都不沾,先人会骂他是个逛山货。他还说,没鸡叫鸣没驴嚎、没羊吃草没猪跑、没牛没马没狗叫,甚至连一个老鼠都不见,这跟囚犯一样,哪是人过的日子!至今,五爷成了村子唯一死守最后一座偏偏房的“枸木根”。

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我的村子就是所谓的“宗周”之地,是古公落脚、王季创业、文王负重、武王告捷、周公制礼之地,这个叫京当镇衙里村的村庄,是中国村子中老掉牙的村子,三千多年没改过姓名。往东隔条沟是贺家村,那是颁布政令接受朝贺迎接万邦朝贡祭祀祖先的大殿与明堂;往西隔条沟是宫里村,是文王母亲和嫔妃的住所,嫔妃住的偏偏房。宫门外两排对檐的偏偏房,住着王公大臣。据说王宫门前栽的不是松树柏树而是毛栗子树,树刚开花,果儿身上就随带了无数的茸刺,果儿成熟,茸刺变成了像钢针一样的坚刺,栗子虽甘甜爽口,但要剥除尖刺却不容易。意思是叫文武百官都记得来周原的路上长满了荆棘,向前走的路上更是布满了比荆棘还要凶险的对手,而忘了来路忘了初心,就不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容易粗心大意狂妄嚣张。栗树呀,就是让人畏惧呀战栗呀!王宫门前还安放着碾盘大的青蛙石雕,仿佛天天呱呱哇哇地叫着,现在还放在岐山周原博物馆内。周王爷喜青蛙,青蛙生育能力强。周王爷也夸蝗虫的繁殖本领高,《诗经》里就有一篇叫《螽斯》,螽斯就是蝗虫,诗人就是取比它群集群飞来盼望周人多子多孙。周朝缺这缺那,最缺的是活蹦乱跳的娃娃。据说周文王有一百个妃子。爱青蛙就多娃,羡蝗虫就多子。文王的子孙多,周朝就把天下切分成发糕块,让这些孩子去封国施展自己的能耐。

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  偏偏房从周朝开始,就成了几千年老陕盖房的模板。房子像人一样,也有头有脸,有鞋有帽,有皮有肉,有肋有骨,也有里三层外三层。偏偏房的背墙也叫界墙,东西两邻三家人共用两堵墙,一个村子就节省了几十堵上百堵界墙,全村界墙与屋墙连在一起,像一群人手拉手手挽手,这是周王教化百姓唇齿相依互帮互衬呀!但天下没有绝对的好事,好事里面有坏事,争墙根的纠纷多发就是其一,德行差的西邻狠心在东墙根下做手脚,心肠短的东邻则偷偷在西墙头上安埋瓷片镜片铧片,一来二去,把一生搬不走的近邻弄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仇人。盖偏偏房讲究先立木、后垒墙,墙垒起来再盖房;九尺檩,丈五椽,柱子大梁抱一团。这是说,偏偏房的高度、宽度不是越大越好,一块土坯,关中人叫胡基,胡基自重二十多斤,隔墙至多垒到丈五,底层的胡基承重已到了极限,而檩条最长不超过九尺八,既暗合凡事不过“九”,也考虑木料粗细匀称的净身,一般只在丈余,这就是“房不过丈”的原因。又“立木顶千斤”,房子的重量虽然主要靠柱子支撑,但由于三间房子有四面隔墙分别承担重量,故而柱子不必过粗。由于柱、檩、梁三大件都是榫卯结构,故而偏偏房结构结实稳定,有“墙倒屋不塌”的优长。另外,隔墙的基砖也叫建砖,砌筑建砖均取三、五、七、九阳数,家境好的也有一砖到顶的,但大多贫寒之家,以为那是钱多得烧得没处花了。

陕西八大怪(之一)房子半边盖​ 打墙用版筑,夯实黄土靠槌子。槌子是用上好的青石雕琢成老碗口大的半圆体,预留榫孔安装上丁字形的提手,就成了土工夯实黄土的工具。而所有隔墙都是有气力的汉子支上模子,按“三锨六脚十二窝”捶打出来的胡基垒起,胡基风干后有木块的韧性、砖头的硬度,甚至有敲砖敲石的钢音。房越盖越高,胡基也越撂越高。二层架子上站着撂胡基的壮汉,二十多斤重的胡基在空中翻着跟头飞到高处,接胡基的人又扔向最高处的匠人。胡基垒的墙,里外再加上一层麦草与泥和成的泥皮,像粘胶一样把墙粘成了整体,夏天再毒的太阳也晒不透屋子,太阳一落山,院子中就有了清凉,不像现在的砖房,一个夏天也不退烧,这也是偏偏房的优越性,所以关中人把厦房叫“凉房”。 

 瓦是厦房的帽子。人讲究衣帽整齐,铺瓦则是泥水匠的面子活。瓦页摆得匀称,横看像排飞的大雁,纵看像破开的竹筒,这样房子就落水快、不怕连阴雨,若是像犬牙交错,或图省料,或是瓦页本身就是歪瓜裂枣,那瓦沟就长野草,就了生长旱不干、涝不死的瓦松,又称“房塔塔”,等着不久,就得雨天备盆盆、夜里看星星了。瓦页布排得光漂亮也靠不住,还得要下面寸半厚的稀泥掺和麦草,否则整个泥皮就没有浑劲,而泥皮抹得平光也不行,还要靠下面棘条、芦苇编的笆条铺得平展严实。这三道上层建筑工程,耗费十天半月不说,仅买瓦买笆、招待匠人,没有三五石麦子是拿不下来的。厦房分顺椽房、踅椽房。富人的顺椽一律用碗口粗的松木椽,还给椽头加装了一根三尺长的方椽,一来防止出檐的椽头淋雨过早腐烂,二来用方椽搭凉棚,安装防盗防雀网,老陕话把这称之为“严窝”。椽上又铺了一层刬豁。刬豁也是用黄泥像烧砖一样烧出的七八寸见方、厚不过寸的建材,椽与椽之间铺上蓝亮亮的刬豁,仰头一看,既像青天,又像书本,蓦然间叫人感到主人的雅致与阔绰。刬豁能隔热御寒,能防泥土掉落,也能防鼠打洞防鸟作窝。而穷人的踅椽则用的横摆杂木棒棒,一眼能看出寒酸样,长虫蝎子蜘蛛簸箕虫爱的是踅椽房。顺椽房是媒婆的贵人,喝杯茶的功夫就揣回了谢礼,踅椽房是媒婆的灾星,每每跑断腿、说破嘴,空着肚子回家喝凉水。  厦房盖好后,爱干净的主人用白土把墙面刷得白白净净。砖铺地,土炕光,楸木柜,桐木箱,油漆供桌四方方,靠背杌子摆两旁,老小孩子喜洋洋,这就是全部的幸福指数。活干累了,躺在厦房土炕上就像皇帝睡在龙床上。到了饭时,蹴在杌子咥一碗干面,卖派着给个县长也不干。  

关中是大粮仓,渭河两岸是大森林。周秦汉唐盖大殿,砍光了南北二山的树,要不关中人惜木如金,盖房子就为木料发愁,往往盖房只先盖一半单檐房。关中人除涝池及坟地栽树,门前屋后栽树,很少在田里栽行道树,一来怕树与麦争地,二来栽了也让人偷,所以人们一辈子便瞅着哪棵树应该长大了,经常为做个箱柜跑遍十里八乡,打口棺板就等于把一半家当打了进去。  

我们村子有个叫科娃的,从他老爷手里就备料,到他手里盖了二十年才草草收工,他的这项“马拉松工程”传遍了村村寨寨,以至于谁办事拖拉,人们总会说:“你是科娃盖房吗?”科娃没钱买椽,天一黑他腰里就揣着一把斧头,出没在邻近村子,看见胳膊粗的树就砍下扛回家。他认树不认人,有次竟把村支书屋后一棵树砍了。支书发动全村人破案,跟着脚印查到了科娃家,可怜科娃提心吊胆攒下的一堆木料全被没收,被游街批斗了好几回。科娃连做梦还是伐树。一天夜里,民兵巡逻时发现了他怀中亮晃晃的斧子,拷问了一晚上他只得如实招供,一堆木料又被没收,但科娃下手更狠,见树就砍!盖房时帮忙的人都认出了自家树。“这房盖得贼腥气!”“科娃,虎毒不食子,你咋偷亲戚哩?”大伙骂得唾沫四溅,但淳朴的乡亲还是同情科娃家境,为给科娃省几斗麦,盖房速度加快了一半。房盖起时,科娃跪在地上,给大伙磕了几个响头。他从此再没当过贼娃子。科娃是结巴,可儿子嘴巴很利索,考进了外院,毕业后在新加坡当了商人。前年回村把厦房拆了盖了个楼房,也把村子学校盖成新的。单扇窗户是厦房的气眼,也是主人的钱眼。有余力人家的窗子里有门、外有格。窗门遮光,娃娃睡得香,长得壮。老人说,婴儿的眼光嫩、眼力软,一天长一寸,一月长三尺,到了周岁才能看远,最怕强光刺激,所以产妇育婴的房子总是黑咕隆咚,不像现代的落地窗,隔着厚窗帘仍像躺在月光下,故而现代娃娃多是近视眼;同时,窗门能隔音,睡梦不受惊。至于窗格,格子细密,象征着财运旺、人寿长。一个格子一岁,可没有几人能数到七八十个就咽了气,一格一个财运,可暴富的希望总是落空。不过,人们逢年过节还坚持给窗格上贴满窗花,坚信花花绿绿的窗花会醒动打瞌睡的财神福神的。

厦房的房门是双扇门,开合之间吱呀一声,屋子霎时有了人气。门板与门帘像夫妻。门帘在外,遮风挡雨;门板在内,隔寒生暖。另外,两张门板还是老人向天国起飞的平台,百年时就用板凳支起的两块门板,等待亲人到齐后入殓,一张黄纸苫住了黄蜡状的脸,孝子哭天嚎地央求阎王爷麻利地下达指令,这时,乌鸦这孝子鸟也咶咶叫着,它像人间与阴间的信使。乌鸦聒噪不休,是个乐于助人的急性子,喜欢给死者引路,给亡灵叮嘱着路怎么走。在一个明晃晃的月夜,我看见老屋那扇门板上有着曾祖父穿着黑袍子的影子。在另一个打雷闪电的夜晚,我看见奶奶噙着麻钱的嘴在翕动着。这个门板是我家老人去世时留下的黑白底片。而只有油灯有了灯花或打雷时,才能像闪光灯一样照出他们的影子。  

厦房光线很昏暗,昏暗得像爷爷婆婆穿着鼻涕涎水泥土沾满的黑棉衣。老人不嫌黑,在微弱的光线中挪着艰难的步子。老人话很少。有些话重复了几万遍,他们不想说了,说了也没人听了。老汉吧嗒着烟锅,像婴儿吸吮着奶头。老婆纳着鞋底,像用针要扎碎这个世界。村上的秀秀婆在厦房中活了九十九岁,她多年不串门也怕见人了。我去看她,她嘴巴咕噜着,终于说出一句话:“上年纪的人都死了,我咋不死呢!两个儿子也死了,神的我怕见人。”关中人说“神死人了”就是羞死人了,活大寿是人盼望的事,却也成了很羞愧的一件事。秀秀婆年轻时漂亮得像牡丹,腰身柔软得像柳条,到老了成了娃娃眼中的老妖婆。秀秀婆的厦房顶瓦烂了,儿子上房顶换成了新瓦,秀秀婆却生气了。她说,房上有个洞好,能看见星星,她睡不着时就与星星说话。她说房上有个洞好,西天的神路过时能看到她。  

秀秀婆的屋中,放着一口棺材,秀秀婆说这是她的新房子。她说这跟厦房有点像,厦房四堵墙,棺材也四堵墙,厦房能出能入,但棺材却只进不出。秀秀婆的棺材是用松木打成的,打好时她很喜欢这个松香味,可是越想进棺材越进不了。儿子曾给棺材涂过几遍漆,上一次漆要花几百元。秀秀婆说,再这样下去,花的漆钱就够埋她三五回了。一只黑猫天黑时总会爬上棺材顶,秀秀婆在炕上眯缝着眼,黑猫在棺材上眯缝着眼。先前村子人多,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孙子们也出去了,很少有人来她的屋子,秀秀婆想,下世时谁埋她呢? 先前村子的老鼠多,孩子也多。自厦房被大规模扒掉,老鼠少了孩子也少了。乡亲们这才似乎弄明白了十二生肖中鼠为老大的道理。世世代代老鼠偷吃着人的粮食,嬉皮笑脸地与人活到现在,世世代代都是农人的“五保户”。庄户人如今粮食堆成了山,老鼠却少了,鼠辈不见了,人就不见了。老鼠一窝窝地生,老鼠多了孩子多。先前的厦房中,老鼠在啃胡基这个压缩饼干,老鼠在胡基堆中会钻出一条条高速路。一个屋中养着数十只老鼠,一个屋中养着六七个甚至八九个孩子,老鼠跑上跑下,孩子跳上跳下。现在放开了二孩,生孩子的人却很少。人怕老鼠吃粮,也怕孩子带来负担。人小气了,老鼠也就走了,孩子也就来少了。

厦房的长处与好处还有待于时间来说话。我们不能有了楼房就鄙视厦房,就像有了媳妇而慢待老娘一样。厦房的缺点是光线暗、不卫生、抗震差,没暖气天然气,优点是省钱、环保、隔音、舒坦,院落能种花种菜。人们都在赶时尚,犹如小轿车取代自行车,西服取代梆梆棉袄似的。不论怎样,讲舒适是好事,但与地气隔绝,会让人娇气得怕风雨、患病多,过得郁郁寡欢、过得独来独往、过得索然无味。住进大房、楼房,人们总觉得自己是玻璃瓶中的种子、笼中的鸟儿、展览馆的标本。  

农村人把楼房盖了起来,但大半房子都空着,冷冷清清,只有老人偶尔的咳嗽声,才不时打破时空的沉寂。楼房的确漂亮,但媳妇更难找 ,彩礼高得破了十万元大关。学习好的姑娘考了学,一去不回还;长得俊俏的打工妹,抱着娃娃回娘家,而“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口前话,无疑是对从厦房搬到楼房、怀揣着做梦娶媳妇的光棍汉最沉重的一击。房子偏偏盖,是祖先的杰作也是祖先的无奈。房子偏偏盖,是历史的进步也是历史的遗痕。(吕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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