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平等,愛才美麗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正所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當此時,春蠶和蠟炬既是彼此立下的誓言,也是分別後長相思念的喻證:女為悅己者容,相思催人老,曉來臨鏡,她焉得不憂從中來?長夜難眠,清宵獨立,月光與詩句一樣淒冷,他哀何以當?然而,風軟花殘的傷別也好,心有千千結的眷念也罷,只因為彼此情真意濃,我們才能在悽惻低徊的意境中感到甜蜜的溫柔,獲得審美的愉悅——李商隱的這首《無題》,才能成為獨步千古的愛之獨唱。
試想,如果所有的犧牲由一人承擔,這段感情,這種關係,這首詩,還當得上“美好”二字嗎?心安理得的索取者固然冷血可憎,而當真不求回報,一味做“愛的奉獻”的另一方,由於喪失了起碼的平等意識和自我意識,其“無限雌伏,無限獻媚”(王小波《洋鬼子和辜鴻銘》)的姿態不也令人鄙夷嗎?
牌坊的誕生
身為教師,我最反感的就是“春蠶”“紅燭”類的比喻,不是因為它的濫俗,而是因為在它的背後,隱含著對教師的深刻愚弄。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在這裡,蠶是教師,燭還是教師,而居高臨下、理直氣壯地令其“到死絲方盡,成灰淚始幹”的,當然是巍然至尊的“人民的教育事業”或“祖國的未來”了——這裡所褒獎的、提倡的,乃是教師對社會單方面的無怨無悔無私無己的付出。
案牘勞形又心力交瘁,動輒得咎不堪重負,衣食窘迫面有菜色,工資拖欠訴告無門:忍著扛著熬著吧,和你所肩負的重任相比,和民族燦爛輝煌的未來相比——“這點痛算什麼”!君子喻於義,小人才喻於利呢;生命的價值在於奉獻而不在於索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苦不累還叫教師嗎?“人民教師”的偉大正在於斯。
彷彿是在不經意之間,最初的讚美成了蠻橫的苛求,長期不公正的待遇變成了合理的存在。“文革”時期看電影,一見到青松高山,觀眾就知道:有人要犧牲了;而現在,一提到春蠶紅燭,大家就“很自然”地聯想到教師。其中意味,幾多悽慘,幾許冷酷——
對教師權益的漠視至極,對教師心智的愚弄也至極。重重蠶絲包裹著的,層層燭淚覆壓著的,是對教師職業尊嚴的無視。而這,和舊時的牌坊有什麼不同?
火紅年代的遺民
眾所周知,教師中樂於以蠶燭自喻或發誓要為蠶為燭的大有人在。如果他們是真誠的,那麼這種自己拿自己不當人待的“高尚情懷”,其實是一種典型的受虐心理。
我們都該記得,在過去不久的那個火紅年代裡,全國人民都患上了“崇高症”。大家爭著搶著,不要做人而要做螺絲釘,做鋪路石,做磚頭瓦片,結果呢,八億革命群眾成了一窩瘋子和傻子,在20世紀的人類舞臺上集體扮演了一出超大規模超級醜陋的活鬧劇,造成了全民族道德和心智的大倒退。在今天看來,這種丟人現眼的結局是必然的,因為“在道德這個最高層面上,人不能是手段,只能是目的。”
不是抽象的國家利益,而是具體的人的價值和尊嚴的實現,才是社會進步的動力和標誌。經歷了那場顛覆性的災難,“人”的意識終於獲得了甦醒和張揚。正是在無數普通家庭具體個人的富裕和發展中,今日之中國才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前進態勢。釘石磚瓦之說作為死掉的語言,和印滿豪言壯語的舊報紙一起,去了它們應該去的地方——這是來之不易的解放和進步。
然而同類的蠶燭之喻,卻在教師中仍有市場。以開啟智慧為己任的一些人,渾渾然做了那個愚昧年代的遺民,這真是一件沒有面子的事情。用一句大俗話來說,這就叫做被別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戰國策·齊人有馮諼者》)
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見外,雖欲與常馬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韓愈《馬說》)
不平則鳴。千載以前的封建文人尚能如此,捧讀先輩的吶喊,錯將麻木當高尚的“先進人物”,怎不汗顏?
砸碎牌坊
當然,牌坊上還會刻著別的字,比如“園丁”“工程師”“陽光下最受尊重的職業”等等,聽起來,似乎比公然讓老師做春蠶做蠟燭含蓄了不少。然而,誰都知道:在中國,越是堆滿了溢美之詞的地方,就越有令人觸目驚心的醜陋和不公需要掩飾——頌歌多是唱給“下面的人”。 因“位子”而僱兇殺人的事情一再發生,可是誰聽過一首獻給“上面的人”的歌?
每一個知識分子都要理直氣壯地找爭取自己的物質利益,捍衛自己的生存權、溫飽權。不能信奉那些“安貧樂道”的鬼話。貪得無厭的“主子”總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如果我們以自己的“價廉物美”而沾沾自喜,那就成了魯迅所說的“萬劫不復的奴才”了。
砸碎牌坊!
本文選自源創圖書《給我一個班,我就心滿意足了》,薛瑞萍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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