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1969 年生，苏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散文》《美文》《上海文学》等发表散文、小说百万字。有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作品曾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短篇小说《井底之蓝》入围中国小说学会“2015 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二届苏州市“叶圣陶文学奖”。短篇小说《独角兽》获第二届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一等奖。中篇小说《抄表记》获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
镜像世界
| 王啸峰
王昕跟着吴彤钻进与地铁同步建设的防空洞，与刚才漆黑地铁通道不同，这里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照明设施。防空洞是百年大计，建设时，考虑到完全与外界隔绝后若干年能源仍然能够自我循环。
到达一个圆形防空大本营，他俩席地坐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时常有来路不明的风声打破寂静。核战争时期，原子弹在地面爆炸，躲避在大本营的难民里很可能有王昕、吴彤的亲人，他们刚刚庆幸躲避了灾难，刚一出防空洞，又被紧跟而来的核弹毁灭。
在 1039 层的公寓里，一切都根据人的本能设计，如果现实世界还不能满足全部欲望的话，那么拥有“无限可能”的虚拟世界更是全方位为人类提供服务。刚
开始王昕兴致勃勃，分别参加了荒野求生、西部枪战、你情我愿、最强智力等小组，除了工作，就进入虚拟世界去冒险、求爱、玩乐。这不是游戏，而是生活本身，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会渴望这样的生活。日子就像滑板车，悄然溜向远方。
一天深夜，王昕成功狙击了一个通缉犯后，心满意足地回到现实中。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大大的圆月几乎挡住了整个窗户，而远处的地平线也显得朦胧柔和。那一刻，王昕觉得这个景象就是永恒，即使人类全部飞往 SE 星，地球也永远是家园。这个感情缺口一开，王昕开始觉得中心掌控下的任何事情都是有问题的。在中心的控制下，他可以毫无波澜地走向人生终点，什么事情都被精心设计好，即便他是一个人工智能的设计专家，也将被机器牢牢控制。他看着身边精致无缺陷的同事，开始觉得与 200 年前的机器人差不多。这样的倒错，让他不寒而栗。就在那时，遥远的红点被他抓住了。他行动了。
“过了这道门，就是你想探索的地方了。”吴彤指着广场尽头最小的一扇门，回头看了一眼王昕。王昕差点掉下去，幸亏吴彤去拉了他一把。门后面是断崖。崖上的水流垂直落入不知深浅的崖底。吴彤把自己的摩托飞车召唤过来。飞车驮着两人直往下冲。全是水雾，什么都看不清。按照最低 200 公里的时速飞行，王昕暗自盘算着他们跌落地表的距离，早就超过地壳的深度了。环绕地球飞、往太空飞，即便飞上 10来小时，也稀松平常。但这是往地球缝隙里飞，虽然有准备，王昕一颗心还是悬了起来。前座上的吴彤似乎并不紧张，一直在雨雾里探头探脑。
突然，一道光线划破雾气，刺得王昕眼都睁不开。吴彤回身替王昕摘下湿漉漉的头盔。王昕重新睁开眼，看到梦幻般的世界。
飞车前方半空中悬停着一个太阳，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和热。下方是整片的森林、草原和蜿蜒流淌的河流。草原上奔跑着各种动物，河流上飞翔着鸟群。上方的天空被雾气封锁，高处偶尔有几道雷电闪过。
吴彤调整到手动控制档，飞车越来越接近地面。王昕惊奇地看到人类史前已经灭绝的恐龙、猛犸象、剑齿虎等，正悠闲地走在草原上、森林里。飞车掠过丛林，树顶的猴群对他们叽叽喳喳叫唤。飞车顺流而上，大型鲸类、古怪鱼类的身影在水中浮现，悠闲地游着。飞车压得更低，追赶一群野马，马的响鼻清脆有力，飞舞的马鬃飘到了半空。
这时，飞车被拦住了。三个倒扣圆盘飞碟呈品字型突然出现在车子正前方。然后缓缓地从三个等距离方向包围飞车。吴彤回头大声告诉王昕不要紧张，不要动。三个飞碟停下，同时伸出连接杆，吸附住飞车。
“呼”地一下，王昕眼前全黑，再睁眼时，飞车已经停在一个建筑物里。圆形大顶给王昕的感觉是他们被飞碟吸了进来。
马三元再次被中心召到应急指挥所的路上，用铅笔写了几张小纸条，进门前趁握手的机会，传递给马克、麦赫迪等每位参会专家。
会议开始前，跳出一段影像。但这不是实景，而是动画片。中心已经通过收集到的该类数据，进行了缜密的计算和设计。
在收到金刚萨埵百字明后，不同层次空间都收到了以不同方式发送的同样信息。与第一次收到的不同，之后的发送方式，有的紧凑得恨不得一毫秒发送完毕，有的稀松得隔一两分钟发些字节。像一个小孩手里拿了个乒乓球，随意拍打。快慢全凭个人兴致。
检查以往从 SE 星发送来的信息，也有类似问题，只是当初认为误发或者怕受干扰而多重发送。动画片根据多点发送源位置判断，SE 星正被多个镜像星球包裹。正如宇宙中大量存在的暗物质一样，SE 星被一次次地复制，而复制品却不被地球管理者观察到。SE星移民因为分不清哪个是现实世界，哪个是镜像世界而面临精神崩溃、生不如死。
动画片最后，描绘出转化成人类可视的当前 SE星的真实情况，活像一个甲烷分子，碳原子被封闭在当中，多个氢原子吸附着、包裹着碳原子，“氢”复制着、学习着“碳”的特质。
光影熄灭。女中音又以亲切的声音提醒大家：“外星高等智慧似乎不像以前传说的那样，遵循‘黑暗森林法则’。他们并不想消灭 SE 星移民。”声音停顿了一下，“至少，不想以我们熟悉的方式立即消灭。”
马三元估计大家都以各种方式读到了纸条上的留言。他站起来，面对虚无，他知道，前方就是人类智慧的最高结晶。那些伟大的设计者相继离世，他们的设计理念被视为真理，中心的运营者现在只是服务者，中心正全自动运行。人类真正的命令很长时间没有呼出，也不知道是不再需要手动控制，还是实现不了。
中心看似完美的运营，每个还存有一点理性的人，都感觉不怎么对劲。中心越来越偏离一种东西，没有人讲出实质性内容。今天，马三元似乎抓住了中心的弱点。他再次环顾一下与会者说，“尊敬的控制者。许多年来，一直没人要求手动操作中心。今天，我们在会议室的全体代表，一致要求中心控制权移交到我们手中 12 小时，我们必须修正一些东西。”
这次，女中音没有丝毫迟疑。“尊敬的马院士。请问中心目前的操控出现了严重问题吗？”
“是的，我们认为是这样。”
“请您拿出错误数据或者失误案例。”
“这个没有。”
“那就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计算正确，并不能代表一切！”马三元嗓门高了起来，黑眼珠闪出一片亮光。
那张小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如果再让中心操控，地球将成为第二颗 SE 星。
但是，马三元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当初伟大的设计者比尔看到战乱、污染正在摧毁地球，提出了‘飞向太空’计划，进而规划出新人类发展三部曲。中心也就在此时飞速发展。我们现在所有一切都是当初规划的一部分。比尔在世时曾经断言，人类如果不在百年内离开地球，必遭灭顶之灾。现在时间过去了一半，地球似乎没有毁灭的迹象，倒是我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SE 星计划却出现了大问题。”
女中音温柔又果断地打断马三元的话：“中心完全按照比尔先生制定的规划和步骤精密推进，没有一点偏离。至于 SE 星的陷落，有多重因素，但绝对不是中心指挥失误。”
“越是精准执行比尔的计划，越会出现大问题。战略失误，是最大的灾难。SE 星发过来的金刚百字明，问题很复杂。”马三元停顿一下，缓慢有力地说：“算法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计算算不出情感。”
“如果您拿不出确凿证据，就不能答应您的要求。”女中音等候了几秒钟，期间没有人再发言。女中音再次发声：“这次请各位过来，就是更好地履行中心最基本的职责：商议对付即将来袭的高等智慧。”
马三元手里还有一步棋子。他从容地说：“中心现在提出的是一个大问题，事关全球生命存亡。”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肤色不同的其他专家的脸。“我们的确应该好好商量。就让我们几个组成一个应对小组，各自研究，定期碰头，有了成果，我们及时过来报告。”
沉默，但在沉默中似乎听得到微弱的喘息声。就在马三元忍不住想再开口的时候，女中音响起：“可以。请尽快。”
当王昕和吴彤看到一扇门开启时，两人心脏几乎停摆。一模一样的“王昕”和“吴彤”正朝他们走来！最可怕的是，连问候语气的调皮程度都和平日里的两个人完全相同。
两个人分别走在“自己”的后面，长长的银色甬道，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像在美丽的山间林荫道里散步。到底谁在模仿谁？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王昕脑子里。
“王昕”、“吴彤”请两人坐到一间会客室主人位置旁的两个略小一点的沙发上后，轻轻说句首领马上到，就礼貌地退出。主人位置上方是一幅马奈名画《吹笛少年》，王昕正想研究是否为真迹时，一个声音传来：“欢迎你们来到地心空间。”
主位沙发先是瘪进去一块，随后一种物质慢慢占满位置，但此时仍是透明，又渐渐地，各种颜色在那块空间奇妙地组合。王昕惊呼：“奥黛丽·赫本！”吴彤喊道：“格里高利·派克！”同一个影像在两人眼里却完全不同。
首领坐在那里，开口说话就像明星在世：“你们的想法有差异，看出来的现象、得出的结论就完全不同。我欣赏人类伟大的哲学家尼采的那句话：打倒‘偶像’！理想这一谎言至今都是紧箍现实的诅咒，人类因此变成欺骗与虚假，直至其本能的最深处，直至崇拜种种与美好未来、成长等保证相反的价值。”
王昕对着自己的偶像，似乎有点羞涩：“非常冒昧打搅您。我的同伴可能以前对地心世界稍有了解，但我是第一次。既然您能够获知我们头脑里的思想，那么我也就不说了。只是我迫切想了解地心世界以及生活在这里的高等智慧。”
吴彤看着“格里高利·派克”，想着如果每次晕厥都在这个高大男人怀里该有多么幸福。
首领起身。奥黛丽·赫本、格里高利·派克的影像停滞不动，缓缓消失。原型显出来，是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瘦高个，手长、脚长，赭色皮肤细腻有弹性，头部比例显得小，两个占据半个脸的大眼睛突出，没有眼睑，其他嘴、耳、鼻子都相对小得很多。头部光光的，只有从双眼上部长出的三根粗粗的蓝色毛发时不时地碰到头顶。他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形。会客室出现一朵朵星云。他用手指向其中一朵，星云整体放大，无数恒星从他们两边飞过。一颗红色巨星缓缓出现在正中央。王昕失声喊了出来：“猎犬座的塔姆恒星！”他近期搜集到的知识和影像像一条河在心中奔涌。他内心的激动化为语无伦次的一句话：“难道尅族人就是您？”
首领微笑地望着他，似乎早就熟悉他，似乎一支由外太空射来的箭，一下子穿透他身体，顿时一个个谜顺利化解。尅族首领启发式地询问：“你还有疑问？”
“哦，对、对。”王昕从宇宙时空穿梭中回过神来：“现在我最想不通的是地球为什么没有成为尅星人的聚集地？”
高个子首领神情淡然。“是的，这是因为到达地球后，我们的祖先并没有发出召唤信号。”他回头指指那幅《吹笛男孩》：“就像他一样，笛声能引来朋友，也能招来敌人。有些旅行到适合行星的尅族人，一落脚就迫不及待地暴露自己的位置，呼唤同类。但是过不多久，他们的信号就消失了。我们的祖先保存了那些信号的源发地。”他突然停下来，以一个十分尴尬的表情表示无奈：“SE 星是其中之一。”
王昕显出严肃而敬佩的表情：“您真了解我的所思所想。”
首领摆了摆手：“我们的祖先因为行动迟缓而躲避灾难。当时，他们衡量了一下与灭绝 SE 星的文明的差距，至少在两个宇宙文明等级以上，这个鸿沟几乎是无法逾越的。他们采取了更保守的手段，利用本来中空的地球，略加改造，形成地心空间，居住于此。而地表的发展，不到迫不得已，不加干涉。最重要的干涉有三次：一是在地面恐龙灭绝时，保存它们和其他种群到地心。二是在猿猴进化的关键时刻，实施基因改造，使人类的出现提前了至少两百万年。三是点化人类，形成‘轴心时代’。”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尅星人首领的话还是让王昕大为震惊。地球人所做的一切，都在地心人监控下。地球人目前被中心控制，但真正形成地球人外质内形的却是地心人，想到这点，王昕脱口而出：“如果地球遭受毁灭，你们怎么办？”
首领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两人：“你们是否经常出现幻觉？有时在梦里，有时在眩晕中？”看到两人作肯定状，他继续说：“毁灭者一直在地球人身边，只是你们没有发觉。从有记载到现在，人类很多次记录下目击飞碟、进入飞碟，遇见外星人事件，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我们的飞碟。如果毁灭的话，外来势力已经摧毁地球若干次了。我之所以欣赏尼采，就是因为他不相信一切，包括自己。毁灭地球的，只有人类自己。人类是宇宙法则不规范运作的一个案例，一个特例。外来势力只是保护它，研究它。就算当初把尅星人全部杀死的迷族人，现在也没有把 SE 星的人类新移民灭绝。”
首领点开 SE 星，那个熟悉的分子式出现，他指着外围的氢原子：“这就是镜像世界。迷族人想通过镜像世界模仿人类，改善自身缺陷。”
“他们还需要改进？”王昕和吴彤十分不解。
“是的，人类有其他族群所没有的特质。”
在马三元会议室里，讨论陷入了僵局。马三元提出的方案，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他站起来，尽量压住心里的不满，声音低沉却又缓慢：“中心今天上午又来催问王昕的行踪。大家想想，几乎每天都有人往地面掉落，为什么中心偏偏盯着王昕？”
麦赫迪伸出手，压了压，请马三元坐下来。“我们知道，马院士您的计划，都是受了王昕的那张手绘图的启发。虽然重要资料都在开启王昕个人处理器的时候销毁了，但也难保中心不掌握这些情况。所以当务之急，我们也是要找到王昕。”
马三元看看其他专家似乎都在点头，他只能把自己的判断和盘托出：“什么是镜像世界？有点类似VR 虚拟世界。但是虚拟世界里，我们能左右事件的发展，可以选择切入点和退出点。而镜像世界，则是虚拟的迷宫，一旦进入，很难逃脱。如果地球被外来文明建造的镜像世界统治，那么人类将永远成为试验品和奴隶。所以，我才提出两个同步进行的建议：夺取中心控制权，停止太空移民计划，使地球回归安宁。还有，联系地心文明，联合实施镜像行动。我认为不用太担心地心文明。一来他们长时间与我们共存。二来，地球被奴役，他们也得不到好处。”
马克情绪低落地摊开双手：“马院士，道理我们都懂，我们也不是不支持您的计划，只是怎么执行？谁去执行？虽然我们知道手动控制的秘钥分别掌握在五个中心管理者手中，但是谁去说服他们，同步输入密码，转动钥匙？至于地心文明更是一个传说，您仅仅从一个小研究员的电脑图画里判断出有这样一个空间，进而推测有这样一类人。马院士，我郑重提醒您，这不是玩笑啊。”
“那么，去掉联系地心人这事情，大家对现在是否应该夺回中心操作权，投票吧。”
SE 星当前的境况，在大家心里都落下了阴影。中心监测到的信息表明，外星人正直奔地球而来。中心请求这些专家商讨应对方案，其实就是作战方案。但是每位专家都知道，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来抵挡外星文明入侵，也只能是一个笑话。像乌龟那样缩头缩脚，隐藏起来，才能避免打击，必须改变目前中心执行的向外扩张的指令。
马三元严肃又坚定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马克和麦赫迪互相望了一眼，都缓缓地举了手。另外三位，感觉大局已定，也表示支持。马三元轻松了点。他安排五位专家分头去做五位管理员工作，同步启动手动控制，重新写入不再发送移民的指令。请大家对了对表，晚上七点，24 小时后的这个时间，计划启动。
“既然大家都对地心世界充满怀疑，那么，我自己去一趟吧。你们不要等我，就当我一去不回了。请马克院士主持接管后的 12 小时的中心运营，等我们的详细计划写入，重新交还给自动运营。”12 小时，是手动控制的最长时间，也是当初设计者的双刃剑，既制约了人工智能，也制约了人类。
马克站起身来，“既然大家取得了一致意见，那么我们就全力向这个方向努力。最大限度地保卫我们的家园。”他回转头，眼睛盯着马三元：“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构筑一个有效防御体系来对付强敌，但是我们相信您的智慧和判断。不管您身处何地，我们永远会做您坚强的后盾。”他拿出通讯专家的看家本领，每人配发一套即时通讯设备。“特别是您，马院士，请一定记住，24 小时之内不要打开设备，而从 24 小时过后的 12 小时内，请随时与我们联系，我们每位专家，都会提供最专业的服务。祝您好运！”
尅星人首领领着王昕、吴彤来到飞碟顶部，他手一摆，半圆顶部完全变透明。太阳正在落山，天际一片血红。他随意发出几个手势指令，飞碟顺着日落方向追赶太阳。王昕和吴彤身体没有一点感受，但是目光所及的那些参照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后退去、消失。仅仅十来分钟，飞碟悬停在太阳下。草原、河流、森林、湖泊等景色重现，各类生物又是正午那种懒洋洋的状态。
“人！那是人啊！”吴彤眼尖，她一眼看到草地上行走着一队人。
“他们是这片区所有生物的管理员。”首领笑。
王昕想得不这么简单。“他们怎么进来的？怎么没有看到人类的建筑，甚至生活痕迹。”
“刚才你们看到的地球人，绝大多数是通过地球与地心连接的通道，偶然进来的，到了地心，他们觉得这里才是和平宁静的世界，几乎没有人再离开。尅族人和地球人，在这里，统称‘地心人’。我们不去占有任何资源，侵犯任何生命，所有需求，都在尅星飞船里解决。所以这个世界越来越繁荣，越繁荣也就越简单，就像一个原始大自然。再回到刚才的话题。宇宙历史那么漫长，但是到了今天，那些过去的，也就用几句话概括了事。但是，当前呢？每件事情都显得那么无聊拖沓，我们经历的，似乎超过了所有历史事件的总量。每一天都是那么难捱，不过只要一捱过，也就轻松成了历史。迷族人曾经在人类蒙昧时代来过地球，很快就走了。这在我们的间谍飞船记录里可以找到。我们虽然称不上是人类的保护者，但是我们首先要保卫自己。迷族与其他族群都对‘人性’感兴趣，这是人类独有的。”
吴彤马上想起机器人妈妈凯蒂，作为人类基因和遗传学研究者，她认为自己很有发言权：“自人类开化以来，人性为何物？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或者不善不恶、善恶相间？一直争论不休。您刚才提到的‘轴心时代’伟人中就有中国古代先哲孟子，他最早提出人性本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而荀子则是性本恶的倡导者：‘人之性恶，其性者伪也’。性本善、性本恶为孟子、荀子的思想理论体系奠定了基础。他们之后人类许多思想家和哲学家都进行了深入研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如果抛开他们的理论，单纯的讨论谁对谁错，人性是恶是善是没有价值的，关键在于是否能够解决他们面临的理论困难，是否能够为现实提供可靠的指引。”
首领微笑地点头：“吴小姐，你说的没错，人类基于人性论争而建立起来的理论体系，指导建立或者摧毁权力中心，引发战争，或者走向和平。”
“但我还是不大明白‘人性’对其他外星人族群有特殊的含义。我是一个被抛弃在高速公路上的孤儿，幸亏一位机器人妈妈捡到我，把我养育长大。您说机器人妈妈没有人性吗？连机器人也有人性啊。”
“的确，你很不幸，是第三代‘中心婴儿’中被遗弃的孩子。但你又是幸运的，分检装置出现故障，把你当做一个生物样本放置在公路上。更为幸运的，是你遇上了被人类赋予了人性的‘替身’——机器人妈妈凯蒂。很遗憾，你的晕眩是基因问题，无法治愈。虽然并不影响生命，但在苛刻的‘中心婴儿’培养过程中，必将被淘汰。”
吴彤呆在那里，比平时的晕眩还要迷乱，尅族首领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她苦苦探求的生存之谜解答了。生命之轻，此刻，她彻底体会真切。
首领继续说下去：“茫茫宇宙中，智慧生命的诞生都是奇迹中的奇迹。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的文明，都是在险绝环境下诞生、发展、突破的，生命的设计者，严控一条准则：用尽每一点资源。因此，善恶、情感、娱乐等无关紧要的，都被删除。判断只有对和错，没有中间地带。人类却不一样。伟大的文学作品总是在宣扬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人的情感也不可捉摸。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借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嘴说出了‘我不是向你下跪，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跪’这样的句子，打动了多少地球人的心，但是对于其他族群来说，下跪可能就是屈服、认输，没有其他衍生想法。养育人类的地球，拥有星体中近似完美的环境，留存了许多‘无用废料’，才逐渐演化成一个‘学会浪费’的异类种族。”
王昕受了启发：“虽然人工智能达不到真正的‘人性’，但是由人类设计的，必定将人性的因素带进人工智能中。因此在对抗外星族群的时候，精准性远远不如他们，存在很大劣势。但是，正因为有特殊的‘人性’存在，才使得外星族群敬畏人类，即使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不是毁灭，而是研究与渗透。”
吴彤渐渐从僵硬中缓过来。她遭受的苦难多，看问题另有思路。“这么说来，人类文明不被灭绝的最大功臣是谁都说不清的‘人性’在起作用，那么，地球遭受核战争，也是‘人性发作’的结果吧。”
“作为一个样本，地球及人类，至少在某些已达3 型以上的宇宙文明中成为一门学问，只是作为样本的地球人不知道而已。在那里，研究地球和人类的发展，属于一项尖端学问，研讨会经常为两个截然不同的结论争吵不休。我们所了解到的最近的一次，唱赞、唱衰两种论调，激烈论争。唱赞的认为，克服了地心引力的地球人，开发人工智能又上了一个新阶段，有能力向太空拓展和移民，以地球为基地，实现星际人类联盟。唱衰的认为，人类文明被完整保护至今，其突出的价值在人类本身，富含先进星际族群无法理解的底层复杂，但是从目前趋势看，人类似乎正在抛弃自己的那些特质，选择人工智能作为发展的核心，对内遗弃地表，对外星际扩张，那是人类在自掘坟墓。”
王昕望着悬停的人工太阳、广袤原野上繁盛的生命，想起地表无法修复的创伤，心里涌起一股悲哀。自己在半空的研究所探索所谓高端理论和程序，其实从高等宇宙文明来看，这只是一个小学生在努力完成作业而已。夜空里闪烁的星星，是他们观察人类的眼睛。人类站在一个小小舞台上。
突然，他又灵光一现：“那么，如果迷族觉得学习研究没有价值的话，就会放弃？”
尅族首领点点头：“这也是宇宙规则之一。”
福尔勒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吴彤钻入地心，超过 48 小时了，没有一点信息。他曾经想离开大洞去寻找吴彤。她实在太冲动了，没有动脑筋仔细分析就跟着一个陌生的高层空间人走了，太莽撞，太辜负他了。但他并没有阻止，因为他感到她的内心始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有吴彤在，他眼里的地表，似乎还有复原的可能。这两天的地表、大洞，那些游击队员、大洞里的居民，所有一切，都让他厌烦。
当一名游击队员来报，又有一架飞行器坠落时，福尔勒差点说出把它摧毁这样的话来。但是，他肩上还有责任，一大群人还追随着他。
福尔勒的火气从听到马三元问的第一句话开始，就上来了。
“请问你们这里来过这个人吗？”
王昕相片被马三元拿在手上，这是一张精致的东方人的脸，除了清瘦，还有眼中透出的倔强。福尔勒似乎有了新认识。但是当马三元提出要寻找王昕和吴彤时，福尔勒却没有任何表示。
“我只有 12 小时，如果与王昕联系不上，那么我们所有的实施计划就只能是纸上谈兵。”
福尔勒回身用灰眼睛逼视马三元，“您是上层空间来的学者。我们是被两个高智能空间夹在当中的，最低能无用的群体。我们看不到未来，也不相信改变能够惠及我们。高层空间文明、地心文明，都不是我们所能依靠的，我们是被抛弃的孤儿、残疾儿。我只关心怎么在恶劣环境下生存下去。”
他激动起来，随手拿起一个平板显示器：“您看到了没有？我也有梦想、也有人情味，从他俩进入地心那一刻起，我就想跟着他们去，但是，这些绿点、黄点、红点，都在悄悄包围大洞。绿的是黑猩猩群，黄的是土拨人，红的是穴居人。我得对付他们的进攻，保卫大洞。至于您的那些计划，宏伟构想，即便实施，也不见得能够帮到我。”
“错！”马三元以少有的坚定语气直面福尔勒。他正从一个理论家转变为实践者，他身上的书生气，随着落到真实的地面而快速消退。他慢慢在一张竹椅上坐定，而福尔勒在他眼前踱来踱去。
“现在，我要向你和你领导的人们郑重道歉。作为‘飞向太空’计划的策划者、组织者之一，我深深感到当初计划的鲁莽和欠缺。当 SE 星发回佛教咒语，我才明白，人类不管身处哪个空间，都活得艰难，危机重重。根源就在当初的逃离地球的判断出了问题。
“整个计划说白了，就是将人类分档，低档就抛弃，高档就可以外逃寻求世外桃源。但是，人类是离不开地球的，这是根本，不然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我追踪王昕的坠落轨迹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把当初的失误尽最大可能校正，现在，高层空间不少专家都在同步工作。实现我们的目标，打破等级空间格局，让每个生命更有尊严。”
“那就调动地球本体所有力量！”
马三元和福尔勒猛地回头，王昕和吴彤已经进到洞中，王昕的话音还在洞里回荡。
习惯以飞船曲率驱动引擎发出的白色亮点作为时间校准的各层空间居民，那天晚上突然失去了目标。白色亮点不再出现。每个人的通讯工具上出现一条信息：“‘飞向太空’计划暂停，‘中心’将在 12 小时后启动‘镜像行动’。详情日后按需陆续推送。”
谈判进行得很艰难，最终敲定“镜像行动”，也是马三元、王昕他们与尅族首领达成的妥协。
王昕在大洞里跟马三元商议的最便捷移民进地心的方案一提出，尅族首领就严厉反对：“你们想把地心作为诺亚方舟，这是错误的。不仅达不到避难目的，还会连累地心人。你们的到来，将是一场灾难。使地球从内到外都腐败。”
普通地球人并不需要知道详情，他们该过的日子照常过。而中心应急指挥所里美妙女中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争吵，每个专家都在提反对意见。简直变成了当初核战争前的各国议会会场。马三元内心很有感触。这次一定不能再有任何偏差。
“只有不到 9 小时了！尅族飞碟已经在有效工作，而我们还在争吵。综合各种应对迷族入侵的办法，‘镜像行动’成本、风险都最低，效果却是最佳的。我们连这样的尝试都不肯做，还谈得上去拯救大众！”
马三元说完快步走出会议室，身后没有一丁点声音。王昕没有资格进会场，他在门外向马三元竖起了大拇指。有时，干脆利落需要勇气。
9 小时之内，绝大多数朝向太空的射电望远镜、探测仪都被关闭。围绕地球运行的飞行器、空间站、人造卫星等，都接到返回命令。在银河系探索的飞船，被要求停止行进，仅以微弱信号维持联络。SE 星的往返通讯全被切断。用马克的话来说，人类文明人为倒退了 300 年。
24 小时后，中心自动运营，忠诚执行写入的新程序。上层空间居民又收到一条信息：“中心敬告各位居民，因战略需要，各层空间之间的隔离带将废除，各层空间可以自由往来。”
10 天过后，福尔勒和吴彤被要求走出大洞。在杂乱的森林、荒芜的弹坑上，一排排飞行器正在返回地面。福尔勒激动地握紧吴彤的手：“黑暗恐惧将要过去。”吴彤更紧地反握住福尔勒的手，望着那双像云一般飘逸的灰眼睛：“如果再在大洞里待下去，你的眼睛会变黑了。”
“我希望在光明下，你的眼睛变成迷人的灰。”
一个月后，第一批外层空间人落地，按照尅族人经验，居住在安全便捷的飞行器里。马三元、王昕在自己的飞行器里，接待了福尔勒和吴彤。走出飞行器，福尔勒告诉吴彤，自己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地笑了。而飞行器里，王昕告诉马三元，没有中心监控一切的日子真舒心，他好久没有进入 VR 了，现实有这么多事情要他去完成，有那么多领域要他去拓展，他的内心正在一步步地充盈起来。
三个月后，中心在地面重组成功。马三元带领马克、麦赫迪等学者，向中心上传“镜像行动”人类行动指导书。测试结果，温柔的女中音重新出现，清晰表示对此次行动要领和细节已经完全掌握。
五个月后，所有超级高楼定向爆破工作宣告结束。高楼残骸被填充到临近的核爆坑。马三元带着三个年轻人，站到高处，风带来原野气息，这是高空闻不到的自然味道。“虽然破坏巨大，但是尅族首领治理地心世界的策略值得我们借鉴。”
王昕兴奋地望着远处没有人工痕迹的山川河流：“这些天，我们做了估算，只要抑制生化污染，最大限度发挥地球的自愈能力，一百年后，生态可望回归核战前水平。”
吴彤靠着福尔勒，长发被风卷起，时不时打在福尔勒脸上。“虽然我是一个弃儿，但是看到大家回到地表，我还是会张开怀抱迎接。”
半年后，王昕带着两个助手进入尅族首领飞碟主控室。尅族首领忙着指挥。示意他们坐到会议桌前。
实时显示屏幕上，一点又一点红点出现，红点随后转成橙黄色，不紧不慢地直奔地球。
地球的超高建筑，已经全被摧毁，除了海洋发出同一种颜色，其他内陆颜色稀奇古怪。
尅族首领下令之前，回了下头，正好碰到王昕焦虑的眼神。他向王昕缓缓点了点头。王昕打开便携式小型处理器，开始与中心联网。
马三元的全息影像被清晰投射到控制台前。
“尊敬的首领，地表所有工作准备就绪，中心负责的地表掩饰、控制信息、干扰通讯等任务已经展开，请您发令实施‘镜像行动’。”
尅族首领微笑着对马三元：“这是您的行动，请您按下启动按钮。”马三元向首领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中心主控制盘上一按。
突然之间，一点绿映在核爆坑里，随后，绿在扩大，渐渐地，一层绿覆盖住整个坑。王昕不由自主地抓住桌面，使劲地搓着，彷佛这些绿色森林是他搓上去的。
第一个样板做好，首领、马三元都到各自屏幕前查看，露出满意笑容。就这样，地心世界的镜像被复制，并渐渐投射到地表。不出半天，那些原始、茂盛的动植物镜像，紧紧裹住千疮百孔的地面。
尅族首领、马三元、王昕不时看时间，焦急等待着。
“加厚了！他们在复制了！哇！多么完美的镜像世界啊。”尅族指挥官惊喜地高声报告。
主控室里响起了音乐《今夜无人入睡》！
镜像世界第十二年。
一天上午，吴彤正带着儿子在草地上玩耍，凯蒂手上拿着孩子外套，微笑着在一边看。突然，人造太阳忽闪忽闪。紧压着人造太阳的镜像开始流动，电闪雷鸣中，森林、湖泊、海洋、山峦等多重镜像开始坍缩。
吴彤对凯蒂高声喊：“快带汤姆回家，让他爸爸赶紧来看看。”
福尔勒边跑边打通王昕电话。外界噪音让福尔勒几乎听不见王昕的声音，只是隐约听见“解体”、“复原”等几个单词。
当福尔勒告诉吴彤，可能是迷族人在撤回镜像世界时，吴彤久久仰望流动的色彩和景色，无限感慨：“侵略我们、保护我们的镜像世界，都将成为历史。汤姆习惯了人造太阳、倒映在太空的虚拟镜像，今后还他一个灼热的太阳、一个蔚蓝的天，他会恐惧不适的。”
福尔勒用手搭在妻子肩上：“我倒希望镜像世界早日结束，让孩子生活在蓝天白云下，没有人为分割的空间。”
随着镜像之间的缝隙里的飞行器迅速闪离，福尔勒和吴彤熟悉的那一层薄薄的人造镜像，静静地停留在人造太阳上方。吴彤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真美啊！”
美景存在了一天，这是马三元与尅族首领达成的共识。首先防范迷族人再次入侵，还有更重要的是，让地球人牢牢记住这个镜像。这是尅族人帮助人类度过难关的见证。
马三元的声音传播到地表、地心每个人的耳朵里：“尊敬的首领、各位指挥员：凭借尅族高智慧的‘伪饰’，帮助地球度过一大劫难。我代表人类对兄弟部族深表敬意和感谢。迷族人是我们已知文明中接近最高层次的智慧，他们通过镜像研究、学习一个族类，如果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威胁，就会灭绝这个族类。这十二年来，尅族的地心指挥舱和地表中心应急指挥所联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工作，既让迷族人多重复制地心镜像了解到一个文明程度很低的族类，兴趣大为降低。同时我们又在银河系、河外星系等处设置了一些‘谜’，让迷族人兴奋点得以转移。”说到这里，马三元伸出手，紧紧握住尅族首领的赭色双手，请他指挥结束这长达十二年的战斗。
尅族首领轻巧地将手指点向一个红点。当他的手指感觉到一丝屏幕的温度时，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也成为了尅族的光荣历史。
各地心入口中坚守了十二年的发射装置接到来自最高层命令，停止发射虚拟镜像元素，停止人造太阳核聚变运行。一切像电影倒带，往一点上收缩，所有镜像缩成一点绿，最终那点绿也在核爆坑上方消失。
一瞬间，地球猛地暗了下来。然后，太阳的光芒慢悠悠地洒下来，一时不适应的人们，抱住还没有见过真正阳光的孩子，温暖、和煦的光，唤醒了人们内心的喜悦。孩子们揉着眼睛、眯着眼睛对蔚蓝天空发出本能的笑声。汤姆和他们一起在草地上奔跑欢笑。
所有作战单元里的人都在鼓掌欢呼。中心应急指挥所的影像中，马克、麦赫迪、王昕等更是抱着、跳着，温柔女中音似乎也受了感染，不停地播放着：“我们胜利了、胜利了！”
马三元和尅族首领并肩站在指挥屏前。阳光下，大地上，人们聚集在一起的画面覆盖整个屏幕。
马三元指着屏幕上奔跑嬉闹的孩子们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将创建地球新纪元。”
完
（刊于《青春》2018年第4期）
永恒的青春，引领我们上升
《青春》文学月刊
定价12.5元，全年12期
电话：025-83611931，
13057586099，徐老师
邮局订阅价：150/年
邮发代号：28-11
閱讀更多 青春文學雜誌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