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對於真正的創作者,凡牆皆可是門|訪談

李浩:對於真正的創作者,凡牆皆可是門|訪談

李浩

我相信沒有一個真正的作家願意自己是渺小的後來者,沒有一個作家願意自己寫下的不過是“已知”的小說,因為這對文學而言是無效的。我覺得哪怕這本書我付出了再多努力也不是終點,希望我能夠有更多的在文學上的精進。

對於真正的創作者,凡牆皆可是門

“70後”實力作家李浩近日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中短篇小說集《封在石頭裡的夢》。

李浩生於河北滄州海興,著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裡的父親》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

他為人低調隨和,小說理論功底紮實,朋友評價他“比理論家還理論”,但讀他的小說你會發現,他又是一個特別有奇思異想、喜歡探索神秘內容的作家。

希望我的小說

能讓批評家認可甚至佩服

多年以前,我在《灕江》發表了一篇小說,之後《灕江》就停刊了,也就是說,我的小說發表在這本雜誌的終刊號上。同一期刊物,小說的頭題,是畢飛宇的《誰在深夜裡說話》。不久後,有位朋友在翻閱《中國青年報》時偶爾看到了我的名字,他告訴我,李浩,有人評你的小說啦,快去看看吧!我懷著興奮的心情找到那期報紙,看到那篇批評,其中談到,畢飛宇的小說寫出了什麼什麼,是一篇非常不錯的小說,而後面一篇李浩寫的小說則缺乏故事,乾涸無感,意思不大,可以不看。

之後幾年,每當我發表一部新小說,我總是在想,這一篇小說也許又被那位批評者所看到,翻了一頁兩頁,他會繼續看下去嗎?他會不會又說,這小子怎麼這樣沒出息,半點兒長進都沒有?所以這件事一直鞭策著我,讓我不敢懈怠。

李浩:對於真正的創作者,凡牆皆可是門|訪談

不止一次,我曾談到廣西作家鬼子對我的影響,這影響也始於批評。他在看了我的兩篇小說後,很認真地告訴我:“李浩,現在你和大作家們談,他們不會和你談小說的技藝,談如何編小說,這應當是作家們早就解決的問題,但這恰恰是你李浩還沒解決的。這樣,你回去,先不要寫了,再寫也是一個樣子,你回去找你喜歡的、經典的小說來,拆小說,看它們是怎麼完成的。”這段話足夠我感激一生。之後半年,我真的沒有寫任何一篇小說,天天做的就是把我所遇到的、喜歡的小說一一拆解,看它們是如何結構、如何搭建、如何變化的。

在一次活動中,有位批評家對我說,你的小說“有個點沒找好”。於是我又用了半年時間停下寫作,專心於找這個小說的“點”,每篇小說,我都在想它的“點”在哪兒,這個“點”是如何做到的……雖然我至今也沒明白小說的“點”的具體所指,但它卻讓我受益匪淺。這位批評家甚至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李浩一直以為自己是野獸,其實已經是家畜了。我請書法家把這句話寫成條幅,掛進書房。每次新寫一篇小說,都會看它兩眼,在心裡默想一下:我新寫的這個,是家畜的活兒還是野獸的活兒?我一定要證明自己還能是“野獸”。

我更看重批評,因為對我的寫作有益。我相信沒有一個真正的作家願意自己是渺小的後來者,沒有一個作家願意自己寫下的不過是“已知”的小說,因為這對文學而言是無效的。我覺得哪怕這本書我付出了再多努力也不是終點,希望我能夠有更多的在文學上的精進。

專注於探索人性的作品

遲早都會綻放光彩

李浩:對於真正的創作者,凡牆皆可是門|訪談

我的新書《封在石頭裡的夢》是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封在石頭裡的夢》又是其中一篇的篇名。這篇小說採用了一個類似科幻小說的結構,一塊一塊的石頭背後有一個空間,打開來甚至有一個世界,科幻電影《黑客帝國》就是這樣,它打開了一扇門,發現了另一個世界。這篇小說寫的事情很簡單,就是一個尋訪作家故鄉的活動,講的就是不斷登山、吃飯、聊天,看起來平淡無奇,但通過砸開一塊一塊綠色的石頭,發現裡面的夢,打開了很多空間。

有人說短篇小說是細節,中篇小說是故事,長篇小說是命運──這是經驗之談,我也深以為然,不過,我也試圖在短篇裡完成命運或者命運感──它為什麼不能?狄德羅、伏爾泰的寫作向來有種百科全書式的野心,現在,有了網絡,它的實現則更有可能──這活兒,交給我來做。

當下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一個高明的作家,他的寫作應該表現出人類普遍的生存處境。事實上,這也是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具有經典性的重要標準。打個比方說,茅盾的作品,因為對時局的關注,等到時過境遷,作品的魅力就黯然失色。相反,沈從文、張愛玲的作品,卻因專注於對人性的探索,在塵封多年後,依然綻放光彩。

我是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接觸小說的,最早讀的是卡夫卡,讀完之後,我撕掉了手邊另外哪位作家的書,我記不清那位作家的名字了,我說這樣的小說還能寫嗎?我覺得先鋒文學可能在我的閱讀裡有缺項,上世紀80年代,我剛剛進入文學場域的時候,進入的就是西方文學,但還不是小說,而是詩歌。國內的先鋒文學我基本上沒讀過,是教學之後才補上了這一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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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鼓》作者 君特·格拉斯

談論文學的先鋒性,我更願意從感覺上來談。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相對於漢賦,唐詩就是先鋒。相對於之前的小說寫作,巴爾扎克就是先鋒,因為他重新定義了我們和日常生活的關係,而且重新定義和認知了我們的城市。

中年心態我早就有了,甚至提前於“物理性”的中年。很早的時候,那種屬於中年的一切都生出過萌芽,甚至長勢茁壯,也迫使我生出更多的“時不我待”感,部分地消解著我的野心。我依然在想,君特·格拉斯31歲就寫了《鐵皮鼓》,尤瑟納爾31歲寫下了《火/一彈解千愁》……我在31歲的時候也在比較,那時是動力,而現在,多少是對自我的懷疑和譴責。

我很少考慮時代,甚至對時代的流行性有一點兒小的敵意或對抗,我願意在我的寫作中消滅掉時代的影子,更願意追問曾經影響我們的時代。我承認我的小說不好讀。我出第一本書的時候,我跟出版社的人說:“我這一類小說肯定是‘票房毒藥’,我的書不會好賣,我極怕讓你們經濟上受損。”這是我的一句真心話,因為我的書確實不是那種流行的作品。可是,對於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者來說,凡牆皆可是門;對於平庸的寫作者來說,哪條路都只能通向牆角。

那些可意會而難言傳的微妙

恰是文學最核心的部分

閱讀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我首先想拋棄的是“知識改變命運”,它有時確實存在,但它不在我的視野之內;我還要拋棄的是書中的那些“自有……”,什麼黃金屋、顏如玉之類,同樣它也不在我的視野之內。我認同開卷有益,但把這個“有益”限定在那種太過實際的“好處”中,在我看來就有些偏誤甚至愚蠢了。閱讀能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在於──它會在哪些方面對我們個人的成長、智慧的豐富和習慣的養成有怎樣的益處,它是如何讓我們過上那種“經過思慮的生活”的。

閱讀,會給予我們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它不是黃金屋,也沒有磚和瓦,它只是一種虛擬的存在。在閱讀中,只有我和我在閱讀的書有關係,在那時,我和他者、和愛與不愛的現實都是隔開的,在那裡,我可以與書中的人物一起苦、一起樂,一起經歷也一起思考,我可以讓自己沉迷於故事中。

在某種程度上,我認可所謂文學史,就應當是文學的考證史。文學史對我來說是我的閱讀史,我的閱讀史構成對我的影響。閱讀可以讓我們過上多重生活,讓我們體驗也許此生永不可能會有的閱歷。像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至今我的雙腳還未到達紐約、倫敦、伊斯坦布爾和布宜諾斯艾利斯,但這不妨礙我對那裡的人物、生活、風情和經歷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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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獨》作者馬爾克斯

我還想說的是,在閱讀中,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和體會到文學的美妙,努力捕捉文學中讓人回味、感籲和震顫的魅力。譬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有恐龍骨架一般精密而細緻的結構,字裡行間充盈著詩性,特別是那個奇妙得讓人拍案叫絕的開頭:“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就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我們還可以枚舉,像《鐵皮鼓》《喧譁與騷動》,或者布魯諾·舒爾茨的《鳥》:“隨著寒冷和無聊襲來,日子開始變得更加堅硬,像陳年的麵包。人們開始興味索然、慵懶冷漠地拿鈍刀切這種麵包。”這種麵包,冬日裡的麵包,一層比喻套著一層比喻,它們獲得了連綿,獲得了形象和張力。

再譬如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它的述說和意味,包括含在其中的那種吁嘆,當然可以“翻譯”成另外的語言,然而一經“翻譯”,其魅力必然會遭受大大的減損。在對它的“翻譯”中,或多或少會扯斷密佈於詞語之間、有著豐富質感和味道的神經腺,而那些可意會而難言傳的微妙,恰是文學最為核心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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