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貪到瘋癲之時(二)

「傳奇」貪到瘋癲之時(二)

九萬兩賑銀,很快地請了下來,其中關節之微妙,盡在不言中了。這九萬兩銀子,不是隨放賑特派大員下達,而是名為救災治河專款,經淮陰知府撥給山陽縣地方官發放的。

王縣令平日裡就是個敲骨吸髓雁過拔毛的角色。他之所以積極請賑,早是別有用心,何嘗為子民飢寒著想,偌大一筆款項擺在面前,怎能輕易放過。他謀劃用一半作為河工經費,另一半名義上是要交給鄉里會同地方紳董購置糧食棉布以及竹木,直接賑濟災民。就此打了一個大致的譜兒,把包祥找來交代一下,著他請來幾位地方上問事的人,說是意在諮詢,請他們參議還冠冕堂皇地說“這等大事,不容一般人插手,免生枝節。縣衙胥吏,只行監督。請地方上有身份名望的人士偏勞。”

將與彼等分肥之意,不言而喻,這時闞五爺急忙說道“老父臺設想周到,我等聽候安排,不會辜負上峰一片苦心。”

有一位鄉間寨主接著說道“地方保甲當火速造冊,把災民報縣,謹待核實領賑,以防亂民騷擾。”

全縣最大一家糧行老闆說“我早已籌資從江南收購一批糧食,不日將可以從水路運到,定能遵循太爺的旨意,以合適的價格供應災民。”

一陣計議,大致定下了河工由哪些方面承包,災民清冊由哪些人核查,供應賑糧、賑物、賑銀由哪些方面具體負責等等。大夥散去之後,又留下幾位主事者商量細節,包祥也在一旁侍候。

這時王縣令又說“辦什麼事都要留有餘地,有關銀兩要寬打窄用,免得被動。”

大家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當然當然。”

最後王伸漢宣佈“這兩天我就令錢糧師爺把賑銀分別按預計的七成撥付各方,往來賬目要清楚,包祥可以協同清理。”

其後的一些日子裡,包祥與錢糧師爺往返折衝於具體經辦賑濟的紳董之間,直截了當地做些討價還價的勾當。比如災民實際人數是多少,能上報的數將是多少,事關可以冒領賑銀的數目,要說個明白——縣太爺留多少,經辦人可得多少。供應救濟實物的,實發多少,購進成本是多少,能得多少實利,孝敬縣太爺的是什麼數目,不容含糊。包.工的工程造價估多少,實際工本是多少,究竟能給縣令提幾成,都得講清楚。算來算去,九萬兩賑銀,有二萬五千兩左右可落入王伸漢的私囊之中。

賑銀用於救災者,實際不足三分之二,何濟於事。入冬之後,山田境內,民有飢色,野有餓殍。於是告狀的,請願的事時有發生,但也不成氣候。請願,組織者如非鄉紳,也是一般生員秀才,這些人即使受了災,也不致到飢寒交迫。有一時激動的,是出於義憤,或是其他什麼細故,甚至分贓不均等等,都很難說。且看他們手舉線香,若泣若吟叫著苦,領著三五衣衫襤褸之徒,到縣衙門走去。往往還沒達到目的地,就被勸阻住了。告狀,告的只是無頭案。他們既抓不住賑濟辦事人的把柄,也不瞭解縣令的面目,告誰去?狀紙根本就沒人接,接了也如石沉大海。

朝廷的査賑委員派出來了。此人姓李名毓昌,宇皋言,山東即墨人,頭年才考中進士,有一股書生氣,滿懷事業心,頗具正義感。一入仕途,就以七品銜分派往南京兩江總督衙門。總督鐵保前年因為處理一件人命案“失察”,受到褫奪官銜,降二品頂戴處分。由於他屬於滿洲正黃旗籍,是清廷重臣,不幾天便得了“開復”,仍任原官。復官之後,也想振作一下幹出政績來,但畢竟自己是憑祖蔭旗籍為官,權力不小,才識有限。就想物色幾位有學識的幹練人才使用。他見到這位進士,面目清秀,滿腹經綸,生得文弱一些,卻精神十足。感覺他雖然年輕,談吐之間,透露出頗有抱負。於是想給他一個歷練的機會,就指派作為朝廷的查賑委員,前往山陽縣視察賑銀髮放情況。

李毓昌奉派之後,準備兼程赴任,想就地僱兩名僕人隨行。他在南京人地生疏,從山東找人,時間又不允許,只得請教總督衙門的文房師爺及客棧掌櫃的。他們都答應可以幫忙。不兩天來了三個人,據介紹人說,說幾個人都曾經為某些官員當過差。一個叫李祥,杭州人,個頭不高,身不胖,很機靈,說一口有方音的官話,還粗通文字,點頭哈腰,懂禮貌。一個叫顧祥,當地人氏,腰圓,握拳挺胸,是位當保鏢的材料。還有一個三角臉兒,五尺多的個兒,青衣短裝,乾乾淨淨。他叫馬連升,自己稱還懂點烹飪手藝。他們都是三十上下的年紀。打躬作揖,善識顏色。初見給人的印象,都還順眼。由於是兩方面的介紹,不便拒絕哪一方,就都留下了。

他們分別地照管著李毓昌的飲食起居與接待傳達事宜。其中李祥更佔著與主人同姓,雖說不是宗族近系,但畢竟一筆難寫二字,自然顯得近乎一層,他也主動貼得很緊,無形中成了三人中的頭頭。

在赴任途中,入了山陽縣境那天投宿在石塘鎮,在碼頭上巧遇一位在京城會試時有過一面之緣的落第秀才潘文連。一則彼此都是文人,有些共同語言,再者李毓昌認為這也是一個瞭解民情的機會,於是馬上相約客棧一敘。潘秀才把他引到一家較闊綽的吉升客館安排進上房,店夥計送來淨面水,端上一壺茶,李毓昌擦了一把臉就分賓主落座和潘文連敘起來。首先李毓昌道聲“別來無恙”,接著就自我介紹此行是到山陽縣查賑,客氣地道“年兄幸有以教我。”

“原來是上差,失敬了。”

“毋庸客氣,說說災情可否?”

“啊!一言難盡。”

“請慢慢說。”

“現在山陽縣是田野蕭條,人煙稀疏,一片淒涼景象。皇上恩典的九萬兩賑銀,是個不小的數目,災民聞及,也曾雀躍歡呼過。結果是雷聲大,雨點小,受災的小民們真正得濟者,甚為了了,卻莫名所以。”

“本來水過之後,還可沾些蕎麥、寒粟。但除了大戶人家,多數沒有種子。倒塌的房舍,大多無力重蓋。除了少數臺地或財主之家外是找不到屋宇的。因之鄉下幾乎看不到生氣,這石塘鎮不過借碼頭的光,才仍成個集市。入冬賑款即下,何以如此,好生令人納悶。”

“縣令的舉止為何?”

“與地方士紳,似乎相處甚得,據說人很精明。賑款,衙門胥吏,都不親自經手,而是交由推舉出的紳董執事發放。不過也有人傳言其狡猾,定有貪贓枉法之舉,卻不易為之抓住把柄。”

說至此,李毓昌已生疑團“王縣令到任尚未經年,也無甚政績可言,為什麼能與地方名流們‘相處甚得’?”似問話,又似自言自語。

潘秀才又說道“人們均知縣令有個長隨,常出頭在世面上活動,比縣衙門裡的書吏管的事多,賑銀賬目清理,都有他插手,於此恐難保清白。”

李毓昌說“是呀!所有賑款都交付給他人去經手發放,就由那麼一個長隨去監督,無私也有弊!”

談到掌燈時分,將要用晚餐了。彼此都客氣地要招待對方。後來以時間倉促,後會有期,道一聲“各自請便”而別。

九萬兩賑銀,究竟是否落到了實處,實有待於深入查證。

李毓昌一路上沒有招搖,先由南京順流而下到揚州,再換運河船前行。可是未到山陽縣前一日,消息已經由陸路傳到王伸漢的耳中。聽說這位上差是奉派專為查賑而來,他總有點做賊心虛,立即煞費苦心,思謀對策。先派包祥與地方上與之勾結的人們打招呼,約定應對口徑。並示意要齊下工夫,動口舌,製造輿論包圍差官,給他以先入之見,對賑銀髮放不存疑心。進而打算一旦漏洞遮掩不住,便分出可觀的一筆贓銀,用來堵査賑者之口。同時再到上級衙門作些活動,便請適時予以維護。

可是這位上差,到山陽縣後除了例行地拜見了府臺,赴了一次縣的洗塵宴之後,轉身就帶著三名僕役到鄉間去了——他們都被分配了具體的調查任務。在重災區李毓昌親眼見到許許多多的老百姓衣不蔽體,瑟瑟於寒風之中;以草根樹皮為食,掙扎在死亡線上,處境悲慘,令人觸目辛酸。回城之後,又拜會了王縣令,問明賑款開支的科目,及如何交由地方人事經手的。再找來賑濟各個項目的經管人,詢問了一些情節,瞭解一下開支的大數。調集了戶口清冊,首先發現了虛報冒領的問題。查驗了銀兩來往的單據,卻見縣令把賑銀全部發出去了。但設想一下九萬兩賑銀,如果放到了災民手中,滿可渡十萬人一月還多的饑荒,河工也是以工代賑的,何況災民還沒這麼大數字。而自己所接觸的災民,又不是一村一戶,怎麼情景是那麼個樣子?因之,又在城裡城外明查暗訪了幾天。終於在糧價、物價以及包祥的行跡中發現些線索,均可落實成為鐵證。

自李毓昌從鄉下回來之後,來拜訪的士紳絡繹不絕,他為了查證,也曾採取早出晚歸等辦法迴避,終歸還是有避無可避的時候。那來訪的人除了一小部分是為了禮節,極個別的反映災情兼有告狀的意思之外,而相當一部分是為縣令塗脂抹粉,變相的說項而來。有的說王縣令對發放賑銀作過周詳的安排,有的說災民流動頻繁,數目不易掌握,有的竟誣稱災民為頑民,有意在上差面前撥弄是非。反正是想要李毓昌相信:即或賑濟工作有問題,也是事出有因。李毓昌聽了這些話,毫未假以辭色。因為他發現的大量問題,是有數據為證的。災民清冊和戶籍、實際人口數對不上,縣裡撥出的賑銀與鄉里領到的銀兩數對不上,實際糧價與報銷糧價有出入。這位年輕的進士,對自己的工作,頗有自信,不善迴環,無所警惕,在不自覺的聲色中把自己要堅決據實上報,不負皇恩的意識都暴露出來了。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醞釀呈文腹稿,準備上報。年關將盡,他的任期將滿,為了爭取時間他還讓粗通文墨的李祥幫助整理點簡單的材料,一些重要材料也不避李祥的耳目。

一天晚飯後,李毓昌坐在燈下,開始要把在呈文中列出的條款形諸文字。李祥在旁端茶送水,磨墨侍候。很快地列出:

一、謊報災民人丁數目,冒領賑銀

二、縱容不法之徒縮減實發賑銀

三、收受賄賂,給奸商採購賑物以抬價之便

四、串通劣紳,虛報河工,共同分肥

接著一連兩日,又把蒐集到的直接間接的證據材料,清理歸宗。這些事物李祥雖無心掌握,也不完全明白,但多看在眼裡,卻未動什麼聲色,李毓昌也未介意。

第三天,李毓昌就把公文底稿寫出來了。適值有人來拜訪,李祥出去傳見,他信手將這份公文稿放進抽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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