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努力一天，高考就結束了，考生們應該很開心吧？
大明成化十三年，秋末，胡玉也非常開心。
因為四十歲的他終於通過了鄉試，成了舉人老爺。明代科舉分鄉試、會試和殿試，每三年舉行一次。通過鄉試，意味著胡玉跨過了科舉的第一階段，攻克了科舉副本的小BOSS，可以去參加次年春季二月在京師舉行的會試了。
胡玉胡老爺家住在泰州（今江蘇泰州），離北京城一千多公里，進京趕考滿打滿算需要走上三個月。
為了趕上明年二月份的會試，胡老爺得早早出發。每逢會試，京城房源空前緊張，堪比當今春運時的一張火車票，去晚了，胡老爺就租不到二環以裡的小院子溫書了。
現代春運時搶不到火車票，還可以改坐飛機、坐大巴、開汽車；明代胡老爺租不到小院子，就只能寒冬臘月到京城郊外鬧黃大仙的漏風破屋裡瑟瑟發抖了。
在胡老爺踏上他的進京趕考之路之前，頭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是去縣衙領路引。
路引，相當於現代的通行證或身份證，寫在紙上，採用半印勘合，即半印鈐於路引上，半印存放在發引的官府。明代路引由漢的“傳”、唐的“過所”、宋的“公憑”演變而來。明朝規定凡遠離所居地百里以上，都需由當地政府簽發公文，不準轉讓，不能冒名頂替，逃避關卡查驗。若無路引或與之不符者，依律治罪。
沒有官職公幹的人領路引，需要先向裡甲（村委會或居委會主任）申請，上報至州縣審核，核准姓名、年齡、住址、出行事由、起訖地、時間，方才發給路引。出行歸來後要繳還路引，予以銷燬，不得重複使用。
▲ 唐開元二十年石染典過所，長78釐米、寬28.5釐米，1959年出土於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出土。
此件是石染典從瓜州和沙洲戶曹處領取的過所。石染典攜帶著安西都護府頒發的過所，從安西到瓜州經商，“市易”後，為返回安西，又請求瓜州都督府發給回去的過所，因此瓜州給他簽發了過所。由於從瓜州到安西要經過鐵門關（今焉耆與庫爾勒之間），所以在過所裡特別註明此關。
領路引時，官府的小吏一看，嚯，原來是今年新考上的舉人老爺要去京城考試，又發給胡老爺一面黃旗，上書“奉旨會試”（一說禮部會試）。
有了這面醒目的小黃旗，胡老爺走到偏僻人稀之地，守路待肥羊的土匪遠遠一望，噢，原來是進京考試的舉子，再一想官府對搶劫舉子追查很嚴，判刑又很重，好幾個寨子差點團滅，不值當冒風險，風緊扯呼。有了小黃旗，胡老爺的人身安全得到了相當的保障。
▲ 電影《倩女幽魂》中，張國榮飾書生寧採臣形象
胡老爺領了路引出來，拐進書局買了一冊《路程圖引》，在小茶館裡又跟行商模樣的人聊了許久，打聽上京的路線。趁天色尚早，胡老爺又去恩師府上謝恩叩別，正坐著喝茶的功夫，管家又引進來三兩個讀書模樣的人，恩師笑眯眯介紹在座俱是同鄉的歷科舉子。胡老爺與幾人一拍即合，相約結伴，一同上京趕考。
▲ 《天下水陸路程》書影，原書名《一統路程圖說》，著者黃汴，明代徽商。
泰州四水環繞，驛道暢通。從泰州到北京有四條路線可選。
▲ 胡老爺北上進京趕考路線圖
其一是走陸路。從泰州到應天府（今南京），沿驛道北上，約二千多里。上京應試的舉人可在驛站憑藉官府發的火牌領取馬車一駕，若驛站車馬不夠，就會折成銀錢發給考生。
其二是走漕路，也就是大運河。從泰州坐船，沿京杭大運河北上，逆流直達北京，南北貫通。看起來彷彿是走漕運水路最為快捷穩妥，但漕路要比陸路要多出四、五百里且務必儘快，得趕在北方冬天河道封凍之前到達，時間緊迫。
其三是走海路。從泰州下到松江府（今上海），出海北上至天津港，在從天津可坐車或步行至北京。
其四是水陸聯運。從泰州轉至瓜州，順運河北上至山東臨清下船，在臨清僱車去往京師。
到了北京，胡老爺第一次會試沒考上，在京城又複習了三年，考中了二甲首名，是為傳臚，大明政府授他做正六品禮部儀制主事。
▲ 胡玉父親胡倫《明故昭信校尉泰州守禦所百戶胡公墓誌銘》，收錄於四庫全書。
胡老爺的科舉之路完美收官，正式開啟官場副本。
此時進了大明朝廷的胡老爺，可謂是拿著千軍萬馬中殺到的硬座票，登上了“大明”號列車、正硬著頭皮等頂頭上司列車員給安排補張臥鋪票。雖然目前還看不到前途在哪裡，但總比無座票好一點。
胡老爺的科考成績雖優秀——全國第四名，但年紀確實大了點，人又比較安逸，既沒有顯著的政績，也沒摻和到什麼震驚朝野的大事裡，只埋頭踏踏實實地在禮部裡勤勤懇懇，因此胡老爺的大名——胡玉，並不見於《明史》。
胡老爺幹了幾年禮部最底層的主事後，禮部尚書周洪謨致仕歸鄉，禮部人事大變動。長官看他資歷可以，便提拔胡老爺，升了一級，做儀制員外郎。又過了幾年，新上任的禮部尚書看胡老爺做事可靠，把他調去精膳清吏司做長官，升任為精膳郎中。
▲ 胡老爺在禮部的升職之路示意圖
胡老爺在京城漂了十幾年，終於熬到了正五品，本以為已經觸及了職場天花板，最近想著老頭快六十歲了，雖然老當益壯，離大明官員退休的平均年齡還差得遠，但好多年沒回過家鄉，十分想念家鄉的蟹黃湯包了。上次回家還是十多年前，胡老爺的老父親胡老太爺去世，回鄉丁憂。
胡老爺翻出當年在家鄉買的《路程圖引》小冊子，準備辭官致仕後，從京師僱車馬沿驛道至山東臨清，再在臨清張家灣僱船走漕路，沿京杭運河一路順流南下。若是運氣好，碰到剛運完官糧預備南下的船，船家為了免稅，多會請一位官員坐艙，到時胡老爺便可免費搭上一程回鄉。
沒想到皇帝突然提拔他到地方歷練，擢升陝西布政司右參議，敕督西寧芻粟總水利出納。
▲ 胡玉墓誌拓片：《皇明朝議大夫陝西布政司右參議胡公墓誌銘》
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胡老爺立刻振奮，這是皇帝不嫌我老、要日後重用我的節奏啊！
▲胡老爺西出潼關前往陝西赴任的路線圖
從北京出發，過盧溝河，途徑今河北、河南，過潼關，渡黃河，至陝西布政司西安府京兆驛，共計2450裡。再從西安出發，沿渭水向西，經鳳翔府、鞏昌府、臨洮府至蘭州，隨後繼續向西，直至西寧衛。
然，半年的舟車勞頓到了西寧，雄心勃勃的胡老爺深深感受了一把到什麼叫歲月不饒人，捏著朝廷給發的公事路引和通關文書恨不得立馬掉頭回去老家辭官養老，偏又心有餘而力不足。
四十歲時進京趕考，一口氣急行軍三個月，胡老爺尚有餘力參加三天三夜的會試。
六十歲西出潼關路上的漫漫風霜，嚴重侵襲了胡老爺的健康，到任沒多久，胡老爺奉獻完自己最後的光與熱，於明弘治十三年倒在崗位上，享年六十三歲。
也許胡老爺冥冥之中，預見到了這有朝一日的客死他鄉，在啟程去往陝西之前，屬馬的胡老爺在自己本命年這一年前往位於京城兵馬司衚衕中的大能仁寺，向高僧智順大師求了一張冥途路引——往生西方公據路引。
▲ “西方公據路引”蒙臉紙，1979年出土於江蘇泰州西郊明代胡玉墓，現藏於泰州市博物館。
路引原為白棉紙，現呈薑黃色，因棺液浸泡呈而存醬褐色斑痕，長62釐米，寬52釐米，雕版印刷。四周為粗線條紋、卷草文和聯珠紋組成的三道邊框。框內右側為路引內容，13行，滿行41字，內容為《佛說阿彌陀經》的經文。左側上部為上下排列的大小兩尊佛像，上圖不甚清晰，依稀可辨為一尊端坐蓮座上的佛像，當為阿彌陀佛，周圍有從中心向四周分射的曲線，直徑11.3釐米；下圖為地藏菩薩，右手執禪杖，左手握摩尼寶珠，比丘裝束，結跏趺坐，直徑12.6釐米。佛像下為“唸佛往生西方公據”八字，左側為有年、月、日等一行小字。
冥途路引有佛教和道教之分。佛教路引稱西方公據路引，由寺院高僧代發，是佛教徒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通行證，有則可以登上蓮臺，前往西方淨土，無則墮入地獄，飽受折磨。道教路引多稱豐都山冥途路引，由豐都大帝頒發，通過唸誦“太乙救苦天尊”，對信眾“赦宥罪愆，免墮三塗”，作為信眾進入豐都山的憑據。
胡老爺四十歲攜上京路引離家，在外漂泊二十三年，六十三歲以冥途路引覆面，由兒子胡巖扶柩歸鄉。
以路引始，以路引終。
俗世的路引，為出門在外的胡玉一路通關過卡保駕護航；冥土的路引，指引魂斷異域的胡玉落葉歸根，終於回到他闊別了二十年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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