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一桌菜,吃喝有意思

私房一桌菜,吃喝有意思

去年夏末,到沈阳盘桓几日。一位老大哥到机场接,全家老少古代宴请接风,驾车陪我逛,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一再婉拒不得,他可是已经退休已好几年了。临了他提出,上他家吃一顿。这我连推却都提不出来了,北方人真正看重的客人,要领到家里去,这规矩我略为知道。反正,后来是接到了他家,老嫂子弄了一桌地道的东北菜,我们痛快地吃喝一顿,第二天我乘着浓浓的醉意,上了去哈尔滨的高铁。

为什么尊敬的客人要领回家里招待,原因我不甚详,南北风俗毕竟相差太远。二三十年前,我开始和北方人打交道时,就知道这规矩,不少新交的北方朋友邀我去玩,拍着胸脯说,来了我请你上家去,哥俩好好喝一顿!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南方人请客也是在家里的。我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一概是加菜、打酒。逢年过节,或是来了重要客人,家里还得提前预备食材,尽量体面打点。后来经济条件好转,请客终于转到外面餐馆了,免得操劳辛苦。判断你的客人多重要,只消看你请他上什么档次的馆子,点什么规格的菜就得了,而不必像以前那样,人家要感谢你如何有心地辛苦备料、忙前忙后地操劳。

从初中开始住校,我在家吃饭的记录就逐渐减少,后来到外地读书、工作,一年回一两次家,更是没什么在家吃饭的概念。上世纪末定居南宁后,虽然一应使用齐全,但我也很少做饭。连在自己家里吃都少,更何谈上别人家吃。以前的女孩子,会做饭是一大优势,不近疱厨恐怕会嫁不出去;现在的大姑娘,以会做饭为耻,好像她不会做饭就是公主的命了。男孩子更不消说了,懂得泡方便面,已经算有一门手艺在身。难怪现在外卖业都像风口上的猪,满天飞来飞去。此种情势,就是地无分南北,人不论男女,再尊贵的客人,请到家里用饭的太稀少了,除非家里附近没有饭馆。这年头,就算在南方,能拉你上家里吃一顿的,如果你不是和人家有过命的交情,那多半是安排给你相亲了。

但我有点幸运,住在南宁二十多年,有几位朋友,颇喜下厨,而且手艺也行,总是有机会上门蹭饭,让我不至于忘却在家里吃饭是怎么吃的——有一回,我在自己家里,喝得有点过头,忘乎所以地喝了一声:“服务员,来杯热茶!”老娘顺手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老严是比较会吃的人,在朋友里面颇有名声。一起外出吃饭,只要他在,总是推他点菜,他点的菜大家都很认可。会吃不算本事,关键他还喜欢做菜。在哪里吃到什么好菜,回来总要琢磨怎么做出来。这一来,未免就便宜了身边这班帮兄弟。有一回,他到县里,人家做了一道狗肉招待,他从未吃过如此做法的狗肉,饱餐一顿后,虚心请教。回来后,找了个时间,让他同学骑摩托车带他,去遥远的秀厢市场买了半边狗肉,回来依法炮制,通知我们几个去品尝。我是在床上躺着翻书,突然一顿狗肉从天而降,自是欣喜异常。这道狗肉怎么做呢?是将狗炸了后,捞出沥干砍块,再加料红焖。狗肉的肥油在炸时已渗出,焖好后一点不觉得肥腻,瘦肉也不塞牙缝,尤其叫绝的是狗皮,一炸一焖之后,软烂而喷香,微微弹牙,乃是一整块带皮狗五花肉中最美妙的部分。做这道狗肉,先要大半锅油来炸,炸过东西的油就不好留了,成本很高,可见老严对烹饪之道是比较敬业的。

老严会做菜,名声在外。很多朋友主动要求,要上他家吃一顿他做的菜。以前他住的是房改房,这种房子很恶心人,老就算了,设计非常粗鲁,不好腾挪,而且按他的级别,这房子面积不够,又另外拿出一套来三个同级别的同事分,两人各占一间,一个占了客厅,这其实除了堆点杂物,派不上用场。所以,他住了多年的这套房子是很逼仄的,说是陋室完全可以,实在不宜请客。可老严并不忌讳,照样请好朋友到家里吃饭,我就去过无数次。经常牙齿发痒,打电话约他出去小酌几杯,他就说到家里来,刚好有点什么菜。前几年,单位集资建房,他终于换了个宽畅明亮的大房子,更有兴趣在家弄吃的了。刚住进去那两年,约他吃饭,只有不是很正规的应酬,他动辄就说,到我家搞吧。便宜了一帮馋嘴的朋友,跟他要好的朋友,几乎都到他新居鉴赏过他的烹饪艺术。新居客厅甚大,老严在临窗处隔出一块,摆了座老树根当茶台,置了一套功夫茶具,饭前饭后,大家就围坐着喝茶,简直就像酒店里的吧台,服务算是到家了。

老严老家盛产一种叫鸡皮果的浆果。每年农历七八月间成熟后,乡人将果去了核腌成酱,就叫做鸡皮果酱,味道咸酸鲜香。做肉菜尤其是做鱼时加上一点,有类似于粤菜里用酸梅去腥提鲜增味之功,但效果要比酸梅更为突出。老严家里常备有这东西,每逢有好鱼有清蒸或是红焖,排骨、猪脚甚至炒大肠、粉肠、猪肝、五花肉,加一点进去,味道就倏然大变,令人惊喜动容。在他家吃饭,没闻到鸡皮果酱香味的时候很少。

仗着这看家宝,老严攒下了几道看家菜,其中以焖猪脚、烧大肠、焖排骨、蒸海鱼、炒牛肉尤其令人惦记,以至于他招呼饭局时,有人会问,有猪脚吗?有时候聚餐,不管在别人家还是在饭馆里,常常会请他烧一锅猪脚带去。这一锅猪脚,肯定是最先吃完的。有人胃口好,还非要把余下的肉汁捞出来拌饭吃。这鸡皮果酱,他曾好几次给过我。前些年我一直不怎么做饭,虽然按道理这鸡皮果酱拿来拌米粉、拌面条,也是绝配。但我嘴馋,拿来当零食,几乎都下酒了。

老严性不喜胡乱交往,但遍地是朋友。和他一起吃喝,我认识了无数他的朋友,甚至他中学、大学的同学我也因此认得不少。圈子里一群小兄弟尊老严为老大,认这个老大最大的好处,跟着他有好菜吃。江山代有传人出,有些小兄弟吃熟了,又再引见新的小兄弟。团结在老严身边,吃顿好饭不成问题,他请的或者别人请他的。严格地说,他是位本分文人,在体制内呆了一辈子,除了写写画画,打打牌,泡泡茶,主要的爱好就在吃喝上了。当然不是那种让人民群众恨之入骨的奢靡吃喝,而是一种热爱生活的讲究。他对吃喝的讲究,好处落在了我们这帮经常来往的哥们身上。因为工作的关系,他经常走动,又因为朋友多,所以遇上美味的机会不少。这些年来,他连出了好几本写饮食的书,很受好评,对饮食之道,算是有所心得。

中国人有泛政治化的恶俗,凑到一起,三言两语便要指点江山纵论风云,俨然一副局中人的德性。很巧,不管和谁共席,老严在的饭局,几乎没人说这些无聊话。有时候我找他喝酒,酒菜上来,既不愿高谈阔论理想人生,又不愿像个妇人般扯家长里短,常常就哑了局,除了倒酒举杯之时相让一下,吃了一顿竟没说几句话,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有年春节,我没回老家。大年初一,刚好老严也是一个人在南宁,就把我叫了过去,弄了个白斩土鸡,整了几个菜,两个人就喝将起来。一直从中午喝到天黑,先喝瓶装酒,再喝他泡的酒,怎么回家我是忘记了,反正是初三才醒来。又有一次,离过年没几天,他来电话说感冒了,动不了,让我过去帮他做个白斩鸡。我赶到时,他软绵绵地歪在沙发上。我手艺一般,加上工具不就手,鸡煮得火候有点过,而且我不会砍鸡。后来还是他起来,叮叮当当地把鸡砍好装盘,我赶紧弄点蘸料、青菜什么的,开饭。这回他不喝酒了,就着白斩鸡,吃了一碗米饭。我连饭桶都不如,一口饭没吃,把他一瓶红花郎悉数干掉。还有好些朋友也不是饭桶,来到老严这里,喜欢卖弄两手,水平也还真不错。因为属于自选动作,要下厨的人,都是自己置办食材,往往是突然得了个土鸡,或者弄到了一个水鸭,让大家惊喜。每逢此时,老严并不以为忤,乐得在客厅里跟大家一起泡茶抽烟。

我们这代人,大多属于身在异乡的人。在城市里,纵算有亲戚,也不会太多。少年时候走亲串户的经历,只能是一种记忆了。在这个连饭都懒得做的年代,游走在城里的钢筋水泥丛林中,有人久不久请你上他家,细细搞一餐,是很让人回味的事情。街上到处挂着“私房菜”“家常菜”的店招,那只不过是奸商们糊弄人的把势。真正的私房菜、家常菜,如果你不像我一样交上几位像老严一样的朋友,那就只好靠自己努力啦。

附:老严名菜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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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猪大肠,先整根微微过油,再切圈儿加料细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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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严炒的猪大肠,是很多朋友念念不忘的,动辄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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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肠煎猪肝,另一种做法,猪肝的口感不是嫩滑,而是爽脆有嚼头,正好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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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菇炒牛肉,生牛肉直接下锅,高明在他每次炒牛肉都不会老,而且非常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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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焖水鸭,水鸭炒前不焯水,整个过程也不加水,只加米酒,香味浓郁,有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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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白斩鸡,生熟程度拿捏得极准,皮脆肉嫩,两广人居家主厨的大多会弄,但能弄到老严这水平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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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肉,别人多喜夹炸芋头片或垫上霉菜、酸菜之类,老严这是纯扣肉,突出肉香,极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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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严炒的花生米永远都很脆,诀窍是先稍泡水再下油锅,闻香即起锅,再洒点酒,洒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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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酸又辣一大盘生腌萝卜丝,喝酒吃肉到一半时,就知道这是好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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