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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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烟的朋友

王金洲

十余年前,我住府山的西翼山脚,和这座历史文化沉淀丰富的山相邻而居。这座山创造了一个人尽皆知的成语:卧薪尝胆。越王勾践以此山为核心区域,依仗大臣范蠡、文种灭了吴王夫差,成了一代霸王。勾践也创造了一个成语:兔死狗烹,文种赐剑自尽,葬于府山。

山边拆迁后铺上绿草地,亭台和名贵花木点缀其间,蓊蓊郁郁,晚上亮化灯一开,璀璨如仙境。住附近的居民大多晚上出来走走。小亭中、林荫道上、棚架下的木凳或石凳上,鸿儒白丁皆有,有说有笑,话题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聊得心情舒畅,细腻妥帖地滋润着生活。

我喜欢静坐,呼吸树林释放出来的氧气。一壶天地小于瓜。择一隅,如坐葫芦里,修心养性。只是我管不住尿尿。这泡尿我未去厕所,端给一棵就近虬曲的水杉。猛听一声喝斥:“真没教养,乱拉小便!”

顿时,我脸热辣辣地烫,半泡尿生生憋回去。

去觅喝斥人,瞥到一矮壮背影和一侧暗影中脸部轮廊。心想,这家伙咱惹不起,躲远点。

晚上没看清相貌,后来和他坐一起谈笑,我尚不知是他。通过香烟的传递,润物无声地浸入我们生活的点点空隙,成了朋友。

他是老曾。矮壮,白发苍苍,脸红白相间,气血旺。退休前是官。

我经常发烟,不管亲疏,人手一支。老曾嘴巴客套,手蠢蠢欲动。他晚上出门前抽一支,烟不带身上。在露天公园,有人分烟,他抽。没人给干熬着。

他节俭像葛朗台。月零化钱不超百元。百元买不了几包烟。问他为何如此,他说退休就守着几个死工资,多化钱有一种罪恶感,再说少抽点烟对身体有好处。后一句我半信半疑,因他吸别人赏赐的烟,烟屁股也吸得很有劲,不燃尽烟丝绝不抛海绵嘴。

互相熟了,难免来往。老曾第一次去我家,我不在,遭到妻子的冷眼。因为把他看作收废品的老头。工作时发给他的黄色旧警服,他舍不得扔,整天穿在身上。那时收废品的经常穿这种衣服。大我十几岁的老曾还叫我老王,老王在吗?老王在吗?

后来我在露天公园碰到他,他气愤地说:“我堂堂中央‘电大’毕业,你老婆瘦巴拉叽,还瞧不起我……”

老曾嗓门大,说话戗人,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他的脾气跟他长期做官,呵斥人惯了有关。

他当领导时,眉头紧锁,看谁都像贼,动不动跟人斗。说起毛主席的斗争哲学,十分激动,血脉贲张。什么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那些语录他说多,我也会背。

他在部队当连副指导员时(1974年),指导员的脑袋被倒车的炮口齐口削掉,人生无常也没能让他随和和平和。

连离婚,他也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谁离婚,他就看谁不顺眼。若是男女方都离婚再婚,他胸膛里有颗雷轰轰响过。有个战友离了婚,可恶的是又和一个离了婚的女子再婚。离婚再婚,他想管又很难,但心里有气小虫子似的乱钻,发泄口是亲手撰了幅对联相赠:

一对新夫妻

两台旧机器

横批:彼此彼此

当然也可看作老曾的诙谐。

不管怎么说,部队还是单纯的。转业地方工作,他吓一跳。比如单位有一片蔬菜基地,功劳当然属管制的劳教人员。问题在于有的干警贪小便宜,趁下班之机悄悄溜进菜畦地,拔些青菜带回家。老曾一见,斗争的弦绷紧,突然跟进去说:“兄台,你是拔了带回家,还是替食堂拔?”干警看到老曾乌云密布的脸,赶紧谎称替食堂拔。老曾说:“哎呀,你做好事?食堂缺人手,我怎么不知道?雇你帮忙,给佣金不?”干警嘴巴蠕动,没敢出声,其实不服,意思你老曾又不是正职,一个副职管那么多。老曾知道他的想法,一剑封喉:“就算我们单位老大,我也照样管。”意思你还别不把我放眼里。

老曾看到不入眼的事,翻脸比翻书快,疾言厉色呵斥。

之后他真的管起老大、单位的一把手。他螳臂当车,以下犯上。起先是看不惯单位分东西,加厚那一份总是先送给一群上级领导,把老曾气得鼻孔当烟囱。于是,他暗中留意正职,一留意发现正职有受贿的蛛丝马迹,立马向检察院举报。在老曾一再要求下,检察院立案侦查,但只查实一万多元,不够起诉额度,要老曾自己去补充。老曾工作久了,懂得漏洞在何处。专找那些办所外执行的劳教,因这些“漏网之鱼”正职亲批。一天不用劳教,得了便宜,照情理要送正职好处。这些人当然不会轻易撬开嘴,但老曾磨功更胜一筹。最终有人吐出送正职六千(包括实物折价)。两款相加,正职被判一年有期徒刑。

我觉得老曾做这事过火,有整人之嫌。官员受贿百万也不鲜见,他的正职真算不上咋贪。我跟老曾开玩笑,说他有点像府山那个老主人。老曾瞥一眼身边森森的府山,说:“府山主人是谁?”我说:“勾践呀。”老曾气愤地道:“我怎么能跟勾践比?”我说:“你好斗手辣有点像勾践。”

“ 我已经很宽容了,照从前……”

老曾说:“腐败问题像我的眉毛和头发。我的眉毛有几根白了,拔掉别人看不出来。我的头发全白了,还怎么拔?”

这话我赞同。

其实扳倒正职,老曾不是赢家。他没有坐正。要说赢家,赢的是党风民风。

上级领导不喜欢老曾。老曾也不喜欢上级领导。上级领导来了,他躲进厕所。退休后,老曾路遇前领导,装作不认识,阔步而去。

老曾说他是诸暨人,诸暨人都堂堂正正,明对明斗。但我觉得跟他的遗传基因也有关。老曾说他父亲也好斗,曾执掌过村支部,得罪不少人。父亲亡故,老曾怕闹丧,带上手枪(他持有枪证)。跪下一刹那,他腰后别着的鼓鼓囊囊的手枪从衣服下摆显露出来,引起村民大哗。据说,确有人图谋不轨想闹丧,看到老曾的手枪震慑住了。弟妹怂恿老曾放几枪威风威风。老曾不从,目的达到就行了。

老曾一副尊容也在变,变成笑哈哈弥勒佛。明事理,抒胸臆,议天文地理,叙鸡毛蒜皮。唱《难忘今宵》淋漓尽致之际,也能裂石绕梁,响遏行云。

刻薄大多无人缘。老曾退休后无工作朋友来往,同事称谓的无一人看他。他抽过最好的烟是一条硬盒中华,还是住对门的官员赏给他的。人家也许抽不完,也许嫌硬盒差(时兴抽软盒),便宜了老曾。老曾得到香烟,激动得整宿睡不着。非要放到大年三十才拆封,我和他交朋友,抽过他一支烟,硬“中华”,年三十晚上。

他的朋友都是退休后的朋友,聊天的朋友。如我。

他有自知之明,说他死后没几个花圈——随着年龄增大他开始在意。他盘一下,三五个,顶多六七个花圈。他眉眼流露悲怆无奈的情绪。这不能怪他,水至清则无鱼有一定道理。

不同的是,老曾退休后还爱管闲事。比如府山上的亮化灯被盗,他报了警。问题接话员对老曾像报告军事目标般的报警,一头雾水。又叫老曾向电力110报案,老曾大喝道:“你们发不发奖金?”

一道聊天的老田也退休了,他退休还去私营企业拿面子薪水,因为他外甥是局长。他钱多找了个少妇,晚上带她去府山石凳坐坐,也许太亲密,被一个敲诈团伙敲诈了一千元。

老田气不过,到处说。老曾得知特兴奋,好歹碰到一个需要斗争的事。他怂恿老田斗,拿话戗他:这种窝囊气要是咽下,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老田问他咋办?愿闻其详。老曾送他几个锦囊。老田高兴得频频打烟。老曾吸他的烟心安理得,噗噗作响。但老田一走,老曾说:“这家伙也不是好鸟,腐败分子。”我说:“你阶级斗争扩大化了。”

老曾辅以宏伟的手势,基本上能够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了,说:“毛主席早就说过,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他说的阶级斗争不知有所指,还是无所指?

此后,老曾精神焕发。每晚早早来到露天公园,坐棚架下木凳,边练搓手功,边等老田。他作好准备,两根木棍藏花坛里,以防万一。

管公厕的老齐递老曾一支劣质“宫灯”牌烟,老曾一反常态地拒绝,说:“不要了,等会抽好的。腐败分子会来发烟的。”少顷,老田到,果然先发烟。

照老曾的锦囊,老田跟敲诈那伙人斗,进展缓慢,胜负不决。我说:“老曾,你的锦囊不灵嘛。”老曾瞪眼道:“要灵干吧?我故意给他不灵。”我说:“为啥?”老曾说:“不灵,才能斗得久。”我嘿嘿笑。老曾说:“又不是党纪国法的斗争。这种事斗久了,好玩。只要斗着,才能夜夜吃他两根白烟。”

我大叹:“吃他两根白烟,才是你的心里话吧?”

老曾一脸得瑟,说:“我献锦囊,吃他两根烟又咋的?”

我闷半天,说:“曾副政委,你怎、么滑落到以蹭烟为乐了?”

老曾嘿嘿一笑,说:“蹭烟不好听,我不喜欢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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