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母愛需要多久——讀史鐵生《合歡樹》有感

□ 胡廣潤

很多人喜歡史鐵生是從他的《我與地壇》開始。

那個“剝蝕了古殿簷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硃紅,坍圮了一段段高牆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的地壇曾經打動了多少少年的心,曾讓多少人想去用手指觸摸,曾讓天南海北的遊子想象出多少的不一樣的地壇來。

那個說著“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的母親,翹首凝望的姿勢,定格成永恆的模樣。“她看見我後,就悄悄轉身回去,看不見我就四處張望,我從來都倔強地不回應她。我在悲傷我的悲傷,母親也是外人。”

這是曾經的《我與地壇》,然而我今天又喜歡上了史鐵生的另一篇文章《合歡樹》。我喜歡他不露聲色的文字,喜歡他節制而深遠的細節,喜歡他總是能在故事的結尾無跡可尋地補充一點話外之音,足以讓我想象和海一樣波瀾壯闊的綿密的情絲。

當然,我更喜歡他作為一個兒子,儘管遲了,但還是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自己對於默默無聞的母愛的回應。今天,母親已經走了,史鐵生也已經走了,但是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去理解母子一場的悲慼與歡喜。

就像餘秋雨的文筆總是飽滿的,酣暢的,總是說盡了又說透了,只留給讀者震撼的不言語的份兒,而不給讀者也不容讀者再能多添哪怕一點點的遐想和獨白。史鐵生對於母親的想念和愛戴也是如此,但他的文筆卻恰恰相反,他總是在語言的縫隙中留下無窮的空白,容許我們回想,容許我們填補薰染。

《合歡樹》開頭是一個場景,那是十歲時的一個故事:我作文競賽得了一等獎,得來的不是母親的一番讚賞和“欽慕”,而是她的“光輝歷程”——她的作文寫得非常好,以至於老師都不相信那是她的作文——這把我氣得夠嗆。

少年意氣的我和還年輕的母親似乎有些針鋒相對狹路相逢,其實言外之意卻恰恰是兩人都尚未經歷世事還年輕美好,兩人都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憧憬,才會對這麼一點事都頗有心得。而這之後,史鐵生似乎無意填補了一句“她正給自己做一條藍底白花的裙子。”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細節,它似乎微不足道,毫不起眼,但若是細細一看,那正是氤氤氳氳自帶光輝。在這個細節裡,一個“正”字,說明母親躬身在度量,在裁剪,在縫製,在那一系列的動作裡,鑲嵌著一個美好的年輕的漂亮的母親。時至今日,當初年輕美麗的母親融入今日的母親裡,那是關於母親的最美好的記憶。

後來這個狂妄的兒子和當初年輕的母親都被他的雙腿癱瘓給壓彎了。

他悲傷著他的悲傷,母親一直是外人。史鐵生掙扎著終於想通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母親的情懷一直沒有變。她老了,但是她毫無怨言地堅持給兒子治病,直到後來他找到了一條可以維持生計的出路,她又開始支持他寫作。

兒子曾說:“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兒子終於開始懂母親了,但是那是很多年後,母親都已經去世了。他追憶母親的時候開始反省,反省後安慰自己:“她心裡太苦了,上帝覺得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裡吹過。”

這是一個神來之筆。毫無根據的自我安慰,好像不真,流動的風,恰恰是現實。風吹過樹林,是樹點頭認可了嗎,還是母親的靈魂在回應?或者換一個角度,風在召喚,樹在回應,風和樹永恆相依,相互慰問,可是曾陪我度過最艱難歲月的母親已經走了,而我只是孤身一人。

母親已經走了,再無故事可說,所以所有的懷念和回憶都只能寄託於那一棵樹了——合歡樹。

合歡樹已經開花了,合歡樹是母親當年誤以為“含羞草”而移栽回來的,合歡樹所在的院子如今生了一個男孩。

“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回想起童年的事,回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麼種的。”這是文章的結尾,那個小小的傢伙受著大樹的庇廕,受著母親的呵護,而我只有記憶中滿載母親形象的模糊的合歡樹的影子,而沒有了母親。

作者從自己的十歲起筆,結束在未來孩子的長大中,在這綿長的人生河流中,母親陪他度過種種坎坷,然後被歸於造化。這麼多年後,他才從一個魯莽的少年變成懂母親的兒子,可這是多麼的遲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在母親歸於造化的時候,多少的榮譽和掌聲都會黯然失色,多少的緬懷和後悔都無濟於事。

他曾說:“我走過山,走過水,其實是藉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他的生命在多大程度就是母親的生命啊,他以為雙腿癱瘓是自己的悲劇,哪裡知道那也是母親的災難。他也曾說:“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裡總是加倍的。”可惜,天下的兒子,總是懂得的太晚太遲。

從做藍底白花裙子的母親到毫不與命運妥協的母親,從感覺死了乾淨的兒子到緬懷母親的兒子,史鐵生總是用含蓄的語言留下無窮的空白,給讀者聯想渲染的機會,這就是史鐵生撼人心魄的力量所在。這正如他曾說:“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

這些不能說的話,這些無法言傳的愛和自責,是他終於讀懂母親的證明,而這個世間,母愛是需要回應的,哪怕遲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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