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富翁的眼淚(上)

文/李芳洲

小說:富翁的眼淚(上)

太太陳郅玉潔站在並不用心讀書的丈夫背後,已經好久了。見他心煩意亂,便用戴著戒指的手,捏住他不停翻動的書頁,細聲安慰:“不喜歡就換一本,何必這般堅持不開心?又不是應試答卷。”她打趣道。接著瞥了一眼封面,繼續道:“哦,你讀的是蘇曼殊的詩啊!他的詩寫得幽豔悽美,內中卻暗藏慾火,總是用自己才華的魅力,把少女少婦的愛火扇旺,之後悄然離開。我覺得這人不是好和尚,雖無風流豔事記載,他的躁動內狂,如壓抑的火山,不敢自噴,便假手他人之力,焚燒別人,自己暗笑、悄歡、意淫、逃離。他的詩傳感力很強,這般做人、作詩、出家,可能跟他的身世有關,我勸你最好別讀。”

丈夫陳港蓉聽了,哈哈一笑:“玉潔,看來你年輕時,一定被他的詩感染過、中毒過。想必情火也是被其詩句點燃的吧!否則怎會一見鍾情,遭我拐走……”

“別老沒正經,小心兒孫們笑話。”玉潔申斥道。

“不過,不過,我那時也挺帥的是吧?”陳港蓉笑說。

“誰叫那窮小子,一見人家港姐就走不動路了。送的花籃一次比一次大。”玉潔嗔怪地回罵。二人一陣笑談,屋子裡頓然生機勃勃,一掃多日的陰霾。

“老陳,你這名字咋叫港蓉,男不男女不女的。跟你生活了幾十年,一直憋在心裡,沒有時間問,平素太忙,現在我倆都閒下來了,可以講講裡面的故事嗎?”玉潔兩手交叉胸前,溫柔地看著丈夫問。

“其實沒什麼,我父母子女多,父親是黃埔軍官,成分不好,工資收入很低。我父親妹夫死了,妹妹很寂寞,膝下無子,就要求我父母過繼一個孩子給她,於是七歲的我就有幸被選中來到香港,成為你的絕配。瞧,你該多幸運啊!”港蓉說。“我生在蓉城,長在香港,而姑父又姓陳,所以我就叫陳港蓉了。”

電話鈴一陣緊一陣地響起,玉潔這才走到床邊,拿起賓館的電話:“喂,我是陳郅玉潔,你找……”那頭未及聽完,忙說:“陳港蓉在嗎?”

“你是誰?找老陳有什麼事?”聽到女子的聲音,玉潔警惕地問。

“我是他二弟萬鵬的愛人,我老公今天又跟他幾個兄妹吵架了,心裡很煩,晚上想請阿蓉吃飯……”

陳港榮聽到二弟夫婦找他,眉頭緊皺地朝太太搖手示意。

玉潔對電話那頭說:“港蓉現在不在,你們把吃飯的地址用短信發給他,到時候他自己打滴滴來就是了。”

電話掛斷,玉潔便搖頭嘆氣對港蓉說:“還是我們家幾個孩子爭氣,手足情深,何必自相殘殺。曾幾何時,錢就比親情重了!”

港蓉不悅道:“我看吵架只是大不幸前的序曲,哼!不過,自古如此,只是古代文化家醜不外揚,故意掩蓋真相而已。帝王防兒子篡權,殺了多少能幹的兒子,幸虧帝王霸佔的女人多,否則就絕後了。兄弟爭王位,殺了多少聰明的兄弟。奧斯曼這樣,我們古代也這樣,要不怎會鄭和下西洋,千方百計要把那個合法的繼承人找回來,你以為找他回來,是為了敘舊或抵足而眠嗎?平民百姓雖無那般慘烈,爭奪遺產也是費盡心機的,這樣的版本中外亦然。若要使此類事件不發生、少發生,得有法可依,嚴格遵守死者的遺志,按遺囑辦事……這遺囑嘛,就可做許多文章,但只要法律健全,死者生前有足夠智慧,將可能預見的問題處理好,遺囑高度保密,律師不被收買,一般這類電視劇搬上自己家的可能性會小很多。內地改革開放太快,許多制度滯後,人們的意識還停留在快死前再立遺囑,往往為時已晚,於是這樣的糾紛總不斷上演。”港蓉說完最後一句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玉潔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揮揮手:“我想獨自出去走走。”接著晃晃手裡的手機“喏,他們晚上約我去‘老牛火鍋’吃飯,你去不去?”

“我懶得聽那檔子破事兒,你自己去吧,不要多喝酒,孩子們不斷打電話,要我管住你喝酒,別弄犯了高血壓。”

玉潔等港蓉走後,打開櫃子換衣服,也要獨自去逛街。

夜深了,玉潔回到賓館,興高采烈地一件件對鏡試裝,由於太過投入,竟沒有聽見丈夫港蓉開門回來的聲音。猛然打鏡中看到他,先是一驚,繼而聞到滿屋的酒氣,皺皺眉,一面批評他不聽自己和兒女的警告少喝酒,一面眉飛色舞地對他誇讚。

“瞧!我今天收穫了多少戰利品,我逛了春熙路、天府廣場、染坊街,還憑弔了當年最早擺攤設立大篷車、培養富翁搖籃的青年路、大科甲巷、草市街,也淘到了許多價廉物美的衣服和小商品。”

“哎呀,成都真大呀,人像海浪,你推我,我擠你。繁華時尚前衛,這裡美女多,好吃的多。小商店大商場鱗次櫛比,一家挨著一家,相互掐價,懟著開,很像一個小窩裡,丟了一把種子,彼此不讓的,爭搶空間、水肥、陽光。商家們則爭奪著客戶和人氣,相互誘惑買主,說著隔壁的壞話,真是好玩極了……”

“對對,我還發現許多大商場倒閉了,如摩爾百盛,網上雖然搜得到,但到那兒聽說早已關張幾年,你說該不該歸罪網店。唉,總之我看這兒,比香港好。”

陳郅玉潔自顧自地說著、嘆息著。見港蓉眼神迷離沒有反應,就玩笑地瞪他一眼:“這兒賣衣服和小物品的姑娘,可漂亮了!”

玉潔剛入夢,就聽港蓉在浴室裡喊:“快來快來,我的褲子掉水裡了,你給重拿一條過來。”

“你喝高了吧,要不要我幫你洗澡?”玉潔睡意全消,不悅地問。

“別這麼嘮叨好不好,不就這芝麻大點小意外嗎?值得你這麼抱怨發火嗎?”港蓉慍怒道。

“請不要把你家那些破事兒遷怒於我,我不想和你吵架。”玉潔說罷,退出浴室,躺下歇息。

港蓉在床上輾轉反側,數綿羊、聽秒針,都無法入睡。聽著太太在另一張床上,均勻的呼吸,心想“她做的夢都一定是香甜多彩的。”

腦海裡命令別想別想,可是往事潮水一樣襲來,翻騰在小宇宙,意識清醒地冒出水面。太太是賢淑能幹的、溫柔多情的、通情達理的,教養使她既有溫婉的書卷氣,又瀟灑智慧。面臨意外總是剛似猛虎、柔似薔薇、颯爽風流、不輸鬚眉。做上公司高管,依舊不忘終生學習,把新舊文化、現實與理想結合得天衣無縫。

他又想起自己的養母,雖然收入不高,卻努力培養自己讀書。港大畢業,還去了美國留學,因此才有條件,攀上這門親事。他沒有別的資本,唯有用實力、資歷證明自己,把太太家族的企業管理得井井有條,使岳父母心悅誠服女兒的眼光。

如今三個孩子長大,受教育程度也不低,自己效仿李嘉誠的作派,從小就不嬌寵、不溺愛他們,叫他們自己乘公交、坐地鐵,鼓勵他們做義工、跑銷售、送報紙,勤勞簡樸……由此,才能安心把幾家公司和基金會分別讓他們管理。

“別想了,別想了。”大腦又一次發出指令。唉,按下葫蘆又起瓢,弟弟萬鵬家的事兒,又開始發酵了、冒泡了。港蓉只好一咬牙,把好久不服的安眠藥拿出來,就著礦泉水吞下。

小說:富翁的眼淚(上)

第二天上午,快十點了,港蓉呵欠連天地醒來。太太說:“你昨晚老說夢話,想必睡得不好吧。快起來,我們到樓頂餐廳,吃點當地的特色早餐,再到茶房喝杯碧潭飄雪,精神一下就會好了。”說完抿嘴一笑。

二人剛吃了一半,港蓉的電話響了,號碼有些生,他想又是騷擾電話,果斷地掛掉,不想那電話不依不饒一連四次打來,他只好接了。

港蓉不出聲,電話那頭一個甜潤急促的女聲:“喂,你是大伯嗎?我是蕙蘭,昨晚飯局快完時,我見過你。”

“哦,是侄女,有事兒嗎?”港蓉想起那個面目清秀的侄女問。

“哎呀,真不好意思,大伯,我媽沒見識,平時就軟弱退讓,我爸又不相信他其他的兄弟姐妹,唯有你,從幾年的生意往來,知道你的人品可以信賴,所以有事就要和你商量,向你請教。今天下午一點鐘,我兩個哥哥嫂子要來父母家,看樣子來者不善,像是要逼宮。請你務必來一下。也許有你在,第一,場面不至失控;第二,你比我爸博學,有見識、有膽識,看後可以給我父親支招,你不是外人,不會笑話我爸。另外,你看到事態的真相,再幫我們的家務事把把脈,開一個良方,或許情況會有轉機……”

港蓉未及聽完,眉頭皺成疙瘩,嘆道:“我對全部情況不甚瞭解,也不知頑疾的程度,你別把我的能力估計過高,那會叫你失望的。再說,我下午有個約會在先,是談一筆業務,所以,所以來不了。”

“哦,人說中華文化的傳統,在港臺還算完整,想不到你們也不在乎親情,跟我們這兒一樣見利忘義,做不到見微知著。你的話讓我真的很失望。”港蓉感覺到蕙蘭一定是嘟著嘴,情緒化地拋下一堆埋怨,不禮貌地收線的。

港蓉被蕙蘭一頓拍磚,心情複雜,翻江倒海,很不痛快。心想:“這受的是哪門子教育,求人還是情感綁架。記得弟弟萬鵬還介紹她是什麼名牌大學畢業,現在某公司當總監,平常跟員工、老闆、客戶也這麼夾槍帶棒說話的嗎?這成都女子看上去各個氣質不錯,漂亮大方,然而一開口就麻辣燙地叫人受不了。哪有不聽別人解釋,不懂說話婉轉,就能成事的。”

港蓉很惱火,便把這一腔怨氣,吐給太太玉潔。

港蓉憤然放下碗筷,還打碎了一個精美的盤子。

玉潔勸道:“別跟小輩生氣,你以為這兒的青年都跟咱家的一樣,咱家的孩子都是我爹媽訓教出來的。你不高興,不去就是了。”說著硬把他按在座椅上,又將一盤椒麻酥餅往他身旁推了推,並塞了一塊到他嘴裡,兩口子吃著不再說話。

餐畢,玉潔拉著港蓉到花園裡走了兩圈,指著一種大紅大紫、葉子卻粉藍綠黃的花問:“瞧,多好看,多奇特!我們香港有嗎?”

“好像沒有,可能是科技新品種吧。”港蓉回。

“我拍一下,叫娃娃們搜一搜,哪裡能買到,我們也種一顆。”玉潔說。

這時一個園丁模樣的人迎面過來,玉潔攔住他,指著那一叢花問:“請問先生,那花叫什麼名字?”

園丁順著她的手指方向望過去道:“叫滿堂彩。”說完拿著剪子刀子忙自己的活兒去了。

玉潔把花順光逆光拍了幾張發給女兒,要她按這名字去買,還說:“這是我見過最美的花,花多少錢我都願意。”

二人回到房間,服務生端來他們要的花茶。兩人正要細品,玉潔見丈夫心平氣樂,自言自語地說著:“茉莉花茶又香又醒腦還提神,我們以後養老就到青城山買房住下吧!”

“我不想,我不願惹麻煩。”港蓉道。

玉潔正待問明麻煩一說何來,就見女兒發來一段語音:“媽,這是一種非洲的花,還有一段英文,內地給它起了喜慶的名字。這花不難買的。”

兩人各自把茶葉放到杯裡,倒進沸水。港蓉說:“你看這乾癟的茶葉,經沸水沖泡,翻滾著、沉浮著,捲縮如初生的乳嬰,活潑如青春少女。再一次次添水,它又變為少婦和半老徐娘。”便悠然嘆道:“你說,這喝茶品茶,也能悟出人的一生,對吧?”

玉潔拉開窗簾,瞭望院景,見一對對不同年齡、不同膚色的人在園裡散步。忽見一個穿蓬裙的女子,心裡咯噔一聲,似乎看見了那個遙遠的、參加港姐大賽的陳郅玉潔,也是穿著粉色的蓬裙,典雅優美,傾倒眾生。不想,年華蜿蜒無情地溜走。

港蓉站在她身後,吹聲口哨,貼著她的後腦笑道:“這麼專注,想什麼呢?”玉潔回頭一笑:“想美女啊。”

“要是這兒的人都像你這般專注並將其用在科研上,那該多棒啊,呵呵。”港蓉且說且笑,望著年華已逝、可韻致更生動可人的太太。

玉潔彷彿被丈夫灼熱的目光窺破心事,莞爾一笑,拿起座機:“喂,前臺嗎?請給416房間送些特色小吃,可樂、王老吉、江小白來。”

門鈴響過,兩服務生端著托盤進來放好。

港蓉習慣性地遞上小費,兩青年禮貌地拒絕後退出。

夫妻倆邊吃邊聊,玉潔讚道:“美食成都,真個名不虛傳。”

港蓉道:“還沒帶你去都江堰、峨眉山、樂山大佛、三蘇祠、三星堆、九寨溝,瞧,你就已經不想走了。我早說過,我的故鄉文化歷史底蘊厚著呢!”

正說間,港蓉的手機、賓館的座機同時響起,二人分別去接。

手機是港蓉的弟弟萬鵬打來的,座機是萬鵬的妻子打來的。二人相視苦笑,腕錶指著一點二十分。

港蓉望著太太,苦澀地說:“他們要我去,我有些心慌,怕那邊有事,我還是去吧。”

港蓉到達明星花園,向門衛說明要找的那棟聯排別墅編號以及人名,一分鐘後被允許進了大門。他無心看風景,氣喘吁吁地上了三樓,想給裡面的人留下幽默風趣、淡定平和的好印象。靜靜地站了一陣,按捺下內心的煩躁不安,正要伸手按門鈴,便聽得裡面,傳來男女混聲大吵鬧,好像沒有指揮的樂隊,由著性子吹拉彈敲,製造出一浪高一浪的噪音,震動耳骨。

港蓉正在去留間糾結,忽覺肩上有人拍打,他下意識地回頭,見是不放心他的玉潔來了。彷彿有種力量推動,便舉手按了門鈴,一連幾次,方有人開門。

港蓉攜太太進了客廳,眼光銳利地掃過所有人的面孔,對著像是在接受審判的弟弟萬鵬點頭示意,要他別做介紹,就坐下了。眾人也在這一刻靜下來,猶如學生聽到老師來了的噓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望著他。

男士們機械僵硬的面部抽動了幾下,女士們老少皆衣著時尚花哨,可能是剛才激動過頭,漂亮的五官扭曲,柔和溫存也失色退潮。約莫半分鐘,弟弟萬鵬悄然地過來向大哥大嫂問好,同時說:“讓你們見笑了。”港蓉悄聲說:“哪裡哪裡,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嘛。”然後,仰頭像是對大家,又像是對萬鵬悽然一笑:“別見外,大家繼續繼續。”

一陣騷動,湧動的江浪重新澎湃。

第一朵浪花,是一位年長的婦人。港蓉估計那人應該是萬鵬的姐姐,這聲音高尖洪亮,力壓眾人:“我力挺你爸的財產該重新分配,把不合理的改回來。”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鹹吃蘿蔔淡操心。有本事把你的女兒兒子管得有出息點,不要向別人家伸手討要,才算真英雄。”說話的聲音清脆,面部靈秀,保姆悄聲對港蓉夫婦低語:“這是萬鵬的大媳婦。”

“你放屁!”那年長的婦人又吼起來,俗話說,“大路不平旁人鏟。”

大姑媽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嘶啞的年輕女子喊道:“不公道不平等的分配,大姑媽作為長輩,當然有權干預。”保姆又輕聲說:“這是他們家二媳婦。”

火勢略小,就見一個時髦的中年女郎,叼著菸捲,架起二郎腿,似笑非笑地道:“大侄媳說得對,本來你們家的事兒跟我們壓根無關,誰叫你們父母做人不厚道,這次許多埋藏於深水區的密聞被你們自己扒拉出來,叫我們想不過問都不行。”這人面目猙獰地笑,使她的美麗大打折扣。宛如上市公司的創業板,業績不佳,一下子跌停……

玉潔輕聲問:“這是誰啊?”

“這是他家小姑媽,是個嘴損心毒、仇富笑貧、又命運不濟的人。”保姆說。

成都人有個說法,再猛的暴雨,下上三次也會稍歇一陣。也許未醞釀,也許是蓄積,也許什麼都不為,就為攪和、戳爛、撕裂、離間,使別人家不和、財破散,自己偷著樂。反正更大的暴風雨還會來的。

出去抽菸的男女陸續返回坐地,港蓉趁機把太太的名字介紹給眾人,但並不標明他們的身份,兩人不表態,跟沒事人一樣,靜靜地喝茶、觀察。

小說:富翁的眼淚(上)

(圖片來自於網絡)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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