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四合院

文|薛明章

這個被人寫遭了的四合院有啥寫的?它不是北京四合院、上海武漢四合院、西安南京四合院,一個鄉下四合院真的沒有值得關注的地方,可我家的四合院與眾不同,它承載著歷史滄桑、風雨變換,蘊藏著爭鬥、恩怨情仇、有激情、有奮鬥、處處充滿著和諧積極向上的情愫。

家鄉四合院

在皖北鄉下多數是泥打牆的三合院,四合院,三間主房,兩間廂房,廂房不是在左就是在右,土坯院牆圍著一間狗頭大門,美其名曰“三合院。”有的主房左右都是廂房,稱東廂房、西廂房,建個門樓加圍牆,方方正正的一個院子,俗稱四合院。這是一般比較殷實的家庭才有的。我家四合院是三進四合院。也就是三層院落,前院是地主薛才仁的客房,是接待貴客的。一般的鄉保長、甲長、區公所的區長,二層院是主人的主房,三層院是丫鬟、下人、幫工的住所,這樣安排顯示著前前後後都是圍繞主人轉的,即安全又高貴,是身價的象徵。

家鄉四合院

1950年土地革命,地主被打倒,分田分房運動空前高漲。我家分到了地主老財的前院,一院住三家,二層、三層共9家,為圖方便,二層院、三層院後來都改道行走了,只剩下李爺爺、王奶奶和我們家。房屋像宮殿,青磚紅瓦,高大寬敞明亮,連廊都是圓木、雕樑畫棟,龍鳳吉祥圖案,就連屋瓦上也雕刻著龍的圖案,顯示著有錢人家的風光,別緻的住宅與窮人的泥巴草房形成鮮明的對比,仿古似的門樓,紅漆木門,耀人眼目,帶有龍騰虎躍的把手,顯示著主人的威嚴。大門兩側蹲著兩個半人高的石獅子,圓眼肅穆,像持槍把門的衛士,青石條路面,各類花草樹木、毛竹、松柏,常年青翠欲滴,綠光閃現,會說話的八哥在籠子裡跳上跳下,悠閒自在,給主人帶來無窮的樂趣。一到春天,這裡桃紅柳綠,百花爭豔,滿園幽香,鳥兒鳴,魚兒跳,無限風光,美不勝收。後花園裡又是另一番景象,丫鬟陪著小姐在賞花悅目,輕歌曼舞,要不是解放了,我們做夢也想不到這般美景盡被我們窮人享受到了。

家鄉四合院

地主薛才仁的前院被我家和李前途、王玉芬分到,每家兩間主房,兩間廂房,房子是分給我祖父的,當時爺爺膝下有兩子,父親和叔叔,後來父親成了家,爺爺外出南京工作,這裡就住著奶奶、叔叔和我的父母(那時還沒有我),李前途爺爺家兩男一女,都尚未成家,住在一塊,王玉芬奶奶家有一個男孩叫毛蛋,我們喊他毛蛋叔,外姓人家不講輩,反正亂叫唄,據說李姓、王姓人家都是從外省逃荒過來的,年長的,不喊爺爺奶奶就喊叔叔嬸子大娘。王奶奶很可憐,小時候就在這大院裡當丫鬟,伺候地主老爺薛才仁一家大人小姐,小姐對她還行,特別是地主婆,伺候不到,不是受罵就是捱打,薛才仁把滾燙的菸袋窩往他鮮嫩的臉上燙去,燙得她哭爹喊娘,疤痕累累,一個漂亮的鄉下姑娘叫糟蹋了。如今王奶奶的臉上還留著疤痕。後來隨著李爺爺、王奶奶的子女都長大成人,結婚生子,老人們都搬出去住了,李爺爺的兩個兒子分了家,都還住在這個大院裡,王奶奶的兒子毛蛋叔也成了家,不幾年,這個四合院裡就熱鬧起來了,我和李爺爺的四個孫子,一個孫女,王奶奶的一個孫子,一個孫女,整天在院子裡鬧得雞飛狗跳,沒我們之前,幾家鄰居相處的十分友好,親如一家,吃飯在一塊,下地幹活,趕集上店也要一塊,誰家有好吃的,好喝的,都共同分享,來了親戚朋友互相叫一聲,一塊猜拳行令,共找樂趣,農具共同使用,和和睦睦、開開心心。自從有了我們這些頑童,幾家人慢慢疏遠起來。王奶奶的孫子大猛雖然比我們大兩歲,從來沒有一點做哥的樣子,心眼還小,疑心還重,他憑著自己的母親是貧協主席,根深苗正,整天盛氣凌人,一副霸道樣,欺負我們。解放前王奶奶是受盡了剝削和壓迫,解放翻身做了主人,鬥地主那陣子,她聲淚俱下,句句聲,血血淚的聲討,把薛才仁鬥得彎腰低頭,憶苦大會群情激恨,大猛常在我們面前趾高氣揚,顯得比誰都過勁,他就是孩子們的一霸,常打地主、富農家的孩子們,我們雖然都是貧下中農的後代,可也不在他的話下,經常指揮我們幫他幹這幹那,不幹就打,俗話說,那裡有壓迫,那裡就有反抗,長此以往,我們受不了這種氣,我就開始和李爺爺的兩個孫子謀劃,坑害他,我們幾個都同在一個學校上學,在上學的路上挖了一個坑,放進糞便,搭上秫秸,培上老土,大猛不慎踏上,踩一腳糞便,大罵:“是那個狗日的乾的?”我們幾個一擁而上,被我們打得鼻青臉腫。李爺爺一家人是很善良的,不斷向王奶奶一家人賠不是,我們家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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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王奶奶是個明理的人,不僅沒往心裡去,還勸我們兩家說:“孩子嗎?哪有那麼好的,鄰居重要。”一段時間也相安無事,我是個倔脾氣,父親咋叫我向大猛道歉,我咋也不肯,大猛懷恨在心,老是找我的茬,一次,我不小心碰掉了他的杯子,我趕忙說:“對不起,我賠。”我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先賠禮為妙,可大猛不依不饒,抓起我的頭髮就打,鼻子頓時出了血,臉火辣辣的疼,他個大,我個小,憑打,我根本不是他的價錢,當時李爺爺的兩個孫子不在場,大猛的妹妹跟我玩得好,一個勁地在勸他哥哥;“不就是一個杯子嗎?值得嗎?”大猛一聽,妹妹都不向著他,又攔腰給我一拳,我被打急了,就一把揪住他的襠下不放,他像狗一樣的嚎叫著,捂著褲襠往家跑,他媽是個護犢子的人,不講理,憑著自己是村裡的貧協主席,一路罵著,一直打到我們家,父母咋說咋好,滿臉賠笑,她仍揚言:“說她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影響生育,叫我們家吃不了兜著走。”從此,四合院就不太平了,有時為了一隻雞,一聲狗叫,一棵菜,也能引起糾紛,吵吵鬧鬧,甚至大打出手,為了避免矛盾升級,各自又在四合院裡壘起了自己的院落,即使這樣,一個門樓出出進進,仍然有摩擦的地方,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都成了大小夥子,大姑娘,倍加珍惜鄰里之間的感情,本來都是同根生同根長,一隻枯藤上的瓜,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有啥好計較的呢?我和大猛、明豔和李爺爺的兩個孫子大闖、小闖,一個孫女蘭花都和好如初,親如手足,拆掉了各自攔起的籬笆牆,又成了一個大四合院,恢復了原貌,我們在四合院裡玩耍,追逐嬉鬧,好不熱鬧,一塊讀書學習,閒談家事、國事,理想未來。

家鄉四合院

恢復高考制度後,大闖考進了北工大,後來出國留學,成了北工大的博士生導師,小闖改革開放後,由於有經營頭腦,先是小打小敲在外地跑服裝生意,現在成了腰纏萬貫的大老闆,大猛也成了鄉鎮領導幹部,我招工進了阜陽地區肉類聯合加工廠,這是後話。

吵鬧的四合院又成了和諧文明優雅向上的四合院,院子裡姓氏不同,年齡不同,生活習慣不同,可團結的像一個大家庭,一同出工,一同進餐,家長裡短,互幫互助的氛圍至今記憶猶新,讓人難忘。

難忘大闖為我補習功課,明豔送我上汽車的情景。1975年,我招工到阜陽,要到60裡開外的縣城等公共汽車,明豔為了送我,一夜沒閤眼,幫我做了一雙圓口布鞋,天未明提著我的大包小包,一路步行到縣城,8月正值夏末初秋,天還很熱,她穿的的確良襯衫汗透了,緊緊地貼在胸前的肌膚上,顯現著她豐滿的身材,淡紅的臉膛上透著一雙又大又明亮的烏黑眼球,適中的短髮籠在兩邊的耳朵上,白淨的皮膚,苗條的身材顯示著鄉下姑娘的美。我們步行60里路呀!可想一路上的艱辛,她全身都溼透了,我也累得精疲力盡,滿身臭汗,她不顧自己,還一個勁地幫我擦汗,潔白的手帕帶著女人身上的特有香味,差點沒把我醉倒,夏風陣陣,吹乾了身上的臭汗,我們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楊樹下等車,滿眼綠色撲面而來,頓覺神清氣爽,一輛輛過往的車子急駛而過,鳳台到阜陽的班車,一天只兩班,上午已經錯過,只能等下午的3點班車,時間還早,我勸明豔回去,她老是戀戀不捨,總是找理由打岔,目的多陪我一會,直到目送我上車,那一幕真是妹妹送哥淚花流,這種親情,我啥時能忘,直到現在,我們還是兄妹相處,這就是四合院裡的親情。

家鄉四合院

1958年社會颳起共產風,一日千里大躍進,吹噓畝產上萬斤,大練鋼鐵,把鐵鍋、鐵具都拿走了,村裡辦起了大食堂,天天喝四個眼的稀飯,人骨瘦如柴,一陣風就刮跑了,那時,我剛滿一週歲,這些都是聽大人講的,父母只能在紅芋葉的菜湯裡找米粒給我吃,差點我命歸黃泉,命大不死必有後福,不然,也不會跳出農門進了城,成了一名國家工作人員。

緊接著就是1960年的三年自然災害,農村在水深火熱之中,村民死亡不在話下,我有幸存活下來,只因父親是公社幹部,分管社辦企業木場鋪、酒廠和糖廠,搞點糖渣還是有的,不然大闖的妹妹也不會死,大闖和小闖餓的東倒西歪,妹妹餓死在自家的破床上,記得我倆還是同年同月生,要是活著,現在可享福了,就憑大闖,一個博導,也會讓她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四合院有著歡樂,有著苦難、也有著悲哀。批鬥地主薛才仁,常在這個四合院門前的空地上,這裡寬敞,是村民們集散的好地方。“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聲。”一剎黑,這嘹亮的歌聲就從這四合院裡飄出,震盪著夜空,星星月亮都為之垂淚。薛才仁帶著紙糊的高帽被壓上舞臺,一片聲討聲跌宕起伏,要不是隊長攔著,不少村民要打他耳光,其實薛才仁也不是作惡多端,真正作惡的是他的父親,他也沒享幾天的福,父親死了,只能讓他當替罪羊。

家鄉四合院

解放了,村民們揚眉吐氣了,可好的光景不長1964年又迎來了破四舊立四新,鬥私批修的年代,四合院的末日來臨,遭到了大劫難,花瓶、雕刻銅器等,只要是雕刻龍鳳圖案的東西一律歸為四舊,砸的砸,拆的拆,我家分到的一隻景德鎮花瓶和一對蠟燭爐因上面刻有宮女龍圖都被砸的粉碎,四合院的雕樑畫棟被塗抹,刀劃得不成樣子,面目全非。有龍鳳的瓦片被揭掉,兩尊石獅子被砸的千瘡百孔,刀痕累累,劫難還沒過去,1966年文化大革命接踵而來,紅衛兵抄了四合院,我家的床被砸爛,條几被拆散,就連李家王家也未倖免,說這大院裡有封資修的銀元,挖得滿院坑窪不平,瓦磚遍地,兩棵老柿樹也不知招誰惹誰了,被砍的斷枝缺葉。小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兩棵紅柿樹。一棵在院子裡的左側,緊鄰李爺爺家,另一棵在院子裡的南端靠左,離我家的南廂房最近,兩棵柿樹又高又大,枝葉繁茂,綠樹成蔭,我們常在樹下跳皮筋、踢毽子、打皮卡,乘涼讀書捉麻雀,柿葉寬厚養眼,我常摘幾片曬乾當書籤,幹後深紅的像楓葉,令人喜愛。愛不釋手的是這裡的柿子,每到深秋,柿子熟了的時候,四合院又是另一番景象,樹上像一盞盞掛滿的紅燈籠,在秋陽下閃爍,點綴著滿院秋波,兩樹左右相呼應,互相比美,看誰結的果子大多,果子豐滿,紅豔,常常引來一樹小鳥偷吃果子,我和大闖,大猛就扎個草人,掛副彩旗嚇唬鳥兒,就這樣也免不了小鳥偷吃,麻雀啄食熟透的柿子,掏洞的果子落的滿院都是,偷吃的孩子們,禁不住誘惑爬牆上樹,院牆被踩踏了壘,一次次,也不知有多少次,都是鄉里鄉親一句薄情話也不能說,青瓜梨棗,見了就饒,嘴頭食,再說這柿樹也應該是大家的,只不過在我們四合院裡。

說起四合院裡的兩棵大柿樹,還要感謝生產隊長薛才民,薛才民是薛才仁的同族兄弟,沒出五服,解放前也受剝削,劃成分被劃為下中農,在村裡很有威望,紅衛兵大鬧四合院,搶走姓薛的家譜,一群人正在砍兩棵大柿樹,說是割資本主義尾巴,他拿著鐵鍬趕到四合院,舞著鐵鍬大耍一通,嚇得小子們棄譜而逃,不然現在姓薛的就沒法往下續了,輩分名子只能想起啥就起啥,兩棵大柿樹不僅保全了四合院的風光,更重要的是保全了我們的生命。那些年,要不是柿果子,我們很難度過那災難的日子,母親把收穫的柿子曬成柿餅子,好放,等饑荒時救急,不然三年自然災害也要了我們的小命。因此,我對柿樹情有獨鍾。在城裡居住這麼多年,一看有人糟蹋公園裡的柿樹,我就會不由自主的吆喝:“幹什麼?”大聲制止。

我對我家的四合院有獨到的情懷,忘不了小時候的歡聲笑語,悲歡離合、禍福恩怨,人這輩子有恩不能忘,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才是人性,是做人的道理,對人是這樣,對物也應該是這樣,我啥時都忘不了家鄉四合院的那兩棵柿樹。

鄉里的老屋蓋了倒,倒了蓋,一茬又一茬,可我家的四合院的老屋一直屹立在村中最繁華的地段,據說那是明清時代的建築,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被破壞,說不定還能被定為非文化遺產受保護呢,這都是我想的,只有我想著,我關照,誰還能想起那座被遺忘的老屋——鄉間四合院呢?

家鄉四合院

老屋地處礦區塌陷地段,自然四合院也保不住了,得知消息,我踏春尋屋,一路狂奔,還是來遲了一步,連一副照片也沒留下,四合院被扒得一片狼藉就連兩棵柿樹也不見了,後來才知道是園林部門移栽了,我才多少有些安慰。

我站在飄灑的春雨中,望著這斷牆碎瓦,淚眼模糊,四合院永別了,我永遠值得懷念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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