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局外人》和他的“存在主义”

加缪、《局外人》和他的“存在主义”

本文2601字,8分钟

1960年1月4日,在一趟从普罗旺斯去巴黎的车遭遇车祸,车上坐着三年前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尔贝 · 加缪。在他随身的手提包中,人们发现了他未完成的小说手稿《第一个人》

加缪曾说,他无法想象还有比死于车祸更无价值的死亡了,这也正是他的死法。就像是上帝开的玩笑,把自己的哲学思想称为“荒诞主义”的加缪以一种荒诞的方式离开了世界。

20年前,刚刚从老家阿尔及利亚来到法国巴黎的他在日记本中写道“异国,我承认,我发现一切都很陌生,很异国”。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在他的半自传小说《青春》中也提到过那种从殖民地来到宗主国时的异乡感,曾供职IBM的库切写道“反正,他不能让IBM的女孩子知道他是个诗人。她们会在她们之间咯咯地笑他,她们会把这事传遍办公大楼”也许正是这种疏离感,让加缪创作出了《局外人》

《局外人》正是让加缪走红的作品,刚一问世,他马上就进入了法国出版界的视野。直到今天,各大图书、电子书平台的首页还经常能看到这本书,而且不仅有不同版本不同译者,连同一个译者的不同版本之间都有很大不同。

加缪、《局外人》和他的“存在主义”

简单来说,《局外人》记述了一桩谋杀案,主人公默尔索枪杀了一个阿拉伯人,而且致命之后又开了四枪。这并没有什么新奇,有趣的是主人公默尔索。

《局外人》第一页第一章第一句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楚”。这是享誉文学界的开头,短短十几个字,把默尔索疏离、无所谓的性格描写的淋漓尽致。

女友玛丽问默尔索要不要结婚,默尔索的回答是结不结婚都行,如果玛丽要,那就结。“我给她解释说这无关紧要,如果她希望结婚,我们就结…她认为结婚是件大事,我回答说不”。

默尔索的表现,就像王小波笔下被槌骟过的牛,无可无不可。

20世纪战后的欧洲,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人们心中充满幻灭,存在主义作为救世哲学应运而生。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总结到,(萨特的)存在主义有三项原则:“存在先于本质”、“世界荒诞,人生痛苦”、“自由选择”。

默尔索正是“存在先于世界”“世界荒诞,人生痛苦”的表现。

萨特作为存在主义最有影响力的代言人,在他的存在主义诞生之初受到了欧洲文化界的广泛质疑。左派法共和右派教堂双双对他开炮,他因此发表了演讲《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我非常喜欢演讲中一段对“存在先于本质”的解释。他举例说我们使用的锤子,是先有的锤子这个实物,还是先有了锤子的意义呢?我们发明并制造锤子,因为我们需要把钉子订进木头里去,所以在锤子被制造之前,锤子的意义就已经有了,即它是为了把钉子订进木头而生的,这便是它的意义。

那人呢?萨特把同样的思维放在了人类身上,我们存在于世界上,是不是上帝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把我们制造出来的呢?作为无神论者的萨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这也就是说我们面临这被“抛”进这个世界的局面,用伍迪艾伦的话来说就是happen to be here

这便是世界无意义、荒诞的来源。也就是说,人类出现在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中心化的意义等待我们去践行。这种对意义的解构,正顺应了二战后人们破碎的心灵。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也写到,“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之间的对峙”“这种荒诞人觉醒的道理,就是荒诞,就是抱有希望的精神和使人失望的世界之间的分离。”

加缪、《局外人》和他的“存在主义”

这就是《局外人》中默尔索面对的世界,没有希望的世界,无理性不回应的世界。我想这也正是后人习惯把加缪归于存在主义作家行列的原因,虽然加缪自己从不承认自己和存在主义有关。

在萨特的一次话剧彩排上,加缪认识了萨特,二人一拍即合。当时萨特已经是圈子里有名有姓的畅销作家,加缪则只是刚来到巴黎的外地小职员。他们当时应该不会想到后来的加缪思想转变,选择了和萨特决裂,而加缪成了法国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比老大哥萨特被提名早了7年。

用十年前相印纸巾的广告词来说,萨特向左,加缪向右。在对世界的荒诞性达成一致之后,萨特走向了自由选择,加缪选择了奋起反抗。

回到《局外人》中的情节,默尔索因为杀人被判死刑,神父一直试图开导死刑犯默尔索,投入上帝的怀抱,但他一直拒见神父。后面神父不请自来,但无神论者默尔索依然“顽固不化”。

“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握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猛地一股脑儿倾倒在他头上。”

我想,这可能是“佛系杀人犯”默尔索第一次如此激动,对默尔索来说,结不结婚无所谓,升不升职都可以,甚至在法庭上因为太热,他基本不为自己辩护,但他不能忍受有人劝他皈依上帝。

这就是加缪的反抗道路。

加缪从荒诞哲理的高度把人的态度概括为三种:一是生理上的自杀,这是一种消极逃避、俯首投降的态度;其二是哲学上的自杀,这是精神领域里的一种现象,它不是正视荒诞,而是逃遁到并不存在的上帝那里去,企望来世与彼岸,以虚妄神秘的天国作为逃避的乐园,这是自我理性的窒息与自残。加缪对这两种态度都作了明确的否定,他所主张的是坚持奋斗、努力抗争。正是第三种态度,奋斗抗争的态度,则被加缪高度浓缩在了对西西弗神话的改写之中。人在荒谬境况中的自我坚持,永不退缩气馁的勇气,尤其是在绝望条件下的乐观精神与幸福感、满足感。

皈依上帝,在默尔索看来就是精神上的自杀,是拒绝承认世界的荒诞性,把自己对世界真理的理解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超验存在上,即使上帝带来的确定性也许能缓解他的焦虑。加缪让默尔索了选择了反抗,就像他在另一本哲学论文《反抗者》第二部分的标题——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反抗”。

《局外人》故事的尾声,默尔索似乎顿悟了,他感到了幸福。

“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执拗的加缪拒绝承认人间的任何意义,认为西西弗式悲壮的前行才是每个普通人的处境。萨特则走向了自由选择。

加缪、《局外人》和他的“存在主义”

所谓自由选择,是承认世界无意义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既然世界是无意义的,那人就是意义的来源,每个鲜活的个体决定了世界的意义。正是这种“存在赋人权”的理论让萨特成为了20世纪受人敬仰的意见领袖,1980年萨特去世的时候,5万人自发地为萨特送行,俨然是国葬的级别。即使到了今天,公众号热文中倡导的“做自己”“不安分”的价值观,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萨特式存在主义的影响。

这就是加缪、萨特、《局外人》和存在主义的故事,萨特在给《局外人》写的书评中写道“《局外人》不是一本提供解释的书,因为荒诞的人不作解释,他只是描写。”我想,这正是《局外人》的伟大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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