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她伸着手,召唤她

“这事也只能河西大堤上的晁老三帮你了。”

甄先生隔了半晌,方才冒出这句话来。胡老四有些不乐意,说道:“我家都成这样了,您还说这不着调的话,晁老三不就是个逮鱼摸虾的,守着一个瞎老娘,他能有什么道道。”

甄先生没搭话茬,看看胡大嫂身后的两个孩子,掐掐额头,“去吧,胡大姐,带上两个孩子,跪在晁老三茅屋前头,什么话也别说,就跪在那里”,胡大嫂道了声谢,拽着两个孩子,扭身出了门。胡老四紧随其后,拉拉着瘸腿。

甄先生赶忙站了起来,送出院子,目送胡大嫂朝大堤方向走去,忽觉有些不妥,快跑两步,喊道:“胡大姐,莫忘了穿上孝衣,带上两个娃,千万记住,晁老三不吐口,绝不起来!”

胡大姐停下脚步,扭身跪下,给甄先生磕了一个头,身后两个孩子看娘这样,赶忙也扑通跪下,肥大的裤子带起些许尘土,飞扬起来,在日光照射下,显出几分烟雾缭绕的样子。

甄先生长叹一声,扭身回了书院,咣当一声把大门摔上,竟然蹲在院子大枣树下,号啕大哭起来,脑后白发束成的小辫随哭声一耸一耸的,自大清国以来,人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向她伸着手,召唤她

胡老四扯来白布,胡大姐将散乱的头发细细拢起,白布绕头,腰缠苘麻,布条扎紧裤脚,反手把孝帽递给身后的儿子仁弘、仁义,兄弟二人戴上,低头立在胡大姐身后。见孩子如此,胡大姐有些不忍,轻声说道:“到今年八月十五你们就八岁了,本想着让你爹带着你们去县城开开眼,哪成想,他却遭如此大的横祸,你们千万记住你爹是咋死的……”仁弘、仁义兄弟二人低头一声吭声,泪流满面。

胡老四清清嗓子,试探着说道:“嫂子,天快黑了,要不咱明天一大早去!”“不,就现在去,你大哥的尸骨还在那碑下横着来,再拖一天,恐怕就收不成全尸”胡大嫂接着说道,“四兄弟和仁弘仁义你们留在家,我自己去大堤。”

“可甄先生让你带着两小子”,胡老四仰起头,费劲拽着瘸腿,想把它立了起来,“哎,晁老三要是想帮咱的话,两个孩子不去他也帮,甄先生想着晁三看着孩子可怜咱”,胡老四听后没说话,死命捶着自己的瘸腿。

天刚擦黑,村里早已安静下来,狗都不肯叫一声,也早就没有狗了,被鬼子煮吃完了。村里的人们早早关上大门,吹灭油灯,默默承受无边黑夜带来的凝静的重压。湖里时不时传来的零星枪声,脆响,在空旷的湖面上游荡。

唯有湖边芦苇棵棵直立,逆风抖动。

向她伸着手,召唤她

胡大嫂一袭白衣,跪倒在晁三茅屋前。村里的屋子都是用泥挑成的,从田里抬土,里面撒上打麦子打碎的麦秸、麦糠,掺匀了,摊开,浇上水,牵上一头老牛,转着圈子踩起来,直至成了泥水,泥浆,泥块,此时便可以往墙上挑了,掺麦秸、麦糠的泥块特别结实,一层层的泥块挑上也就成了墙,至于窗户,家境好点的人家找位木匠做一个窗户,糊上窗纸,家境不好的用木棍在泥墙上戳个窟窿,一样是个窗户。晁三的屋子和村里人丁点都不一样,全用湖里的芦苇苫成的,芦苇棵棵捋过,粗细相间,疏密相间,窗户尤其和村里不一样,他的窗户能掀开,放下,夏天防蚊蝇,冬天保暖,村里的李大歪看了多少回,没弄清楚搭茅草屋里面的弯弯。

晁三是个外来户,从哪来的,谁都搞不明白。三十多年前,他背着瞎老娘就来了,然后用了几年时间建成茅草屋,搭成小院,开始长居大堤上。村里贺保长,也就是瞎了一只眼的贺老六,打过几次秋风,没油水可捞,更没占到便宜,以后也就不来了。

母子二人就在此落了户,晁三闲时打渔,忙时打个短工,也不走远,就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因不甚言语,闷头干活,住在大堤上,渐渐村里人也就把他娘俩给忘了,偶尔村里哪家大户地里有个重活,总会说道,快去喊晁三。

晁三的院子很平整,瓷实,在月光下泛着清幽幽的光,像是被屋角石磙细细碾过,石磙旁边是一对石锁,特别大的那种,也就是晁三这样力量的人能耍得动。石锁的旁边是一根扁担,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木头做的,泛着生铁的光芒。

胡大姐跪在院子里,惊异自己还有这么多闲心看这些东西,不大会,膝盖疼得厉害,慢慢没了知觉,湖里的风吹来,带着水草的清香,又隐约夹杂着火药硝烟的气息。

她想大哭一场,可是找不到要哭诉的人,况且眼里已经没有半滴泪了,自打鬼子来了,船被征走了,征船时,老爹扣住船帮不肯离去,被鬼子一刺刀捅死,直接挑进大湖里,尸首也不知漂到何处。大哥胡铁锤拿着斧头找鬼子拼命,被贺老六告发了,得亏李大歪偷偷报信,胡铁锤连夜跑了,至今生死未卜。贺老六不依不饶,人跑了,必须交钱方能得平安。胡家没了办法,只能把五亩旱田卖了十块大洋,这十块大洋给了贺老六,这事才算了结。

夏夜的露水很重,胡大嫂的头发很快就一绺一绺的,身上的孝布被露水渍透,变得沉重起来,山一般压在胡大嫂的身上,

胡大嫂宛如陷入湖里的淤泥中,愈想逃出来,愈是被裹住,陷得愈深,挣扎不得,恍惚间,她看到面前有些许光亮,光亮里有爹,有自己的丈夫,向她伸着手,召唤她。她竭力伸手去握,却不能握入手中,终没有抓到,仆倒在院子里。

向她伸着手,召唤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胡大嫂朦朦胧胧睁开眼,眼前是一碗汤,飘着零星的油花,几条小鱼似沉似浮悬在碗里,热气和香气从碗里溢了出来,胡大嫂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下,此时,胡大嫂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胡大嫂本能想反抗,没有了力气,被那只手死死按住。

“他大姐,你就好好躺着吧,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让三儿去渡口了,你就好好歇着吧!”胡大嫂此时才发现眼前是位老太太,皂色大褂,缀着些许补丁,针脚密密麻麻,一丝不苟;一头银发,丝丝不乱,眼窝深陷,不见半分亮光,望着前方。胡大嫂此时才悟出,眼前就是那晁三的老娘。

老太太摸索着一手把碗端起,一手递过用芦苇做成的筷子,念叨着:“喝口汤吧,他大姐,没了力气你怎么报仇呢,自己都没了,还有什么指望头呢!”

胡大嫂也不客气,端起汤,用筷子搅了搅,呼呼啦啦就喝了起来,这汤闻起来腥,喝起来却又丝丝甜意。老太太听得胡大嫂喝汤,脸上皱纹绽开许多,“码头上的事你就别问了,回来给你家老胡置办上一口棺材就行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家老三就行了!”

一碗汤下肚,胡大嫂缓过劲来,系好头上的孝布,下了床,登上鞋,推开茅屋的门,向院外走去,后觉不妥,回过身来,向老太太道别。

向她伸着手,召唤她

“唉,躲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躲过去,只是可怜我三儿,被我拖累这么多年,这孩子就这命,他该是要走上他大哥的路喽!”老太太听到胡大嫂道别的声音,半是像自言自语,半是像说给胡大嫂听的。

棺材家里是有的,是胡大嫂的父亲为自己预备的,可家里终没有找到他尸体,想着太平了再给他立个衣冠冢,这棺材也就被闲置了。

赶到码头,胡老四正凑在贺老六跟前小心说着什么,两人伸着手指比划着,估计是在谈价格。

鬼子不走,村里的地早晚都得是贺老六家的,今天出个丁,明天皇军要粮食,后天出个工,不能去,好说,拿钱,没钱咋办,卖地,卖给谁,贺老六,卖地钱给谁,贺老六!收了地,拿了钱,万事大吉。贺老六是村里最大的皇军,不次于鬼子,比鬼子还鬼子,可以说,他就是村里的鬼子。村里好几户人家都家破人亡了,想报仇,基本上没门,有枪,保长,身后是日本人,谁缠得起。

胡大嫂丈夫胡大元的死,也是因为地。码头旁边有胡大嫂一亩地,旱涝保收,靠着码头,临时放个货物什么的,也能收上几个钱。

地前有湖,地后有大堤,在风水上也是一块宝地,是脚蹬大河,背靠青山的格局,人死了,埋到此处,家里定出王侯将相般人物,这都是甄先生说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贺老六的爹是杀猪的,可能是儿子坏事做绝了,这会正上气不接下气,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看看马上就奔赴西天了。贺老六的大媳妇生一傻子,二媳妇正怀胎八月,这情形,不能不让贺老六操心给他爹找一风水宝地,为子孙积点阴德。胡大嫂家的地自然为上上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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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找一由头,贺老六找人刻了一碑,上书“大东亚共荣,皇军万万岁”,为显着诚心,贺老六专门把城里的黄翻译请来,刻完之后再加上日文,工匠哪见过日文,比照葫芦画瓢,歪歪扭扭就刻上了,碑上的日文像是湖里被黑鱼咬残的蝌蚪,缺胳膊少腿,怪胎。

这碑就立在码头胡大元这块地里。地被抢占也就算了,立上碑这就是一辈子的屈辱了,自己的爹被日本人捅死找不到尸首,已属大不孝,再立这碑,胡大元这辈子也就别做人了。胡大元也是跟甄先生读过书的,虽不知道民族大义,但,不能辱没先人他是明白的。立碑那日,胡大元也没和胡大嫂商量,自己抱着必死之心来到码头。

但凡忘了生死,这世间的事也就不算个事。贺老六众人费了好大劲,将胡大元捆上,方才把碑立上,正得意之时,未料,胡大元滚到碑前,半跪,以头撞碑,砰砰作响,头上先是血丝,继而汩汩流下,立碑工人从心里也看不起贺老六做派,碑也立得漫不经心,立在小斜坡上。胡大元撞击之下,碑倒了,掀起一阵尘土,胡大元直挺挺,纹丝不动,被拍倒在碑下。

立碑的工人见如此情形,一哄而散。码头上只留下贺老六和他的手下,“都一个村的,乡里乡亲的,要不就散了吧”,李大歪试探着对贺老六说道,贺老六此时倒笑了,“算了,刻碑的钱算谁的,我在皇军面前夸下的海口咋办!”李大歪有些不忍,继续说道:“胡大元家都这样了,再说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们还是撤了吧?”

“公兔子死了,家里母兔子不是还在,两个兔崽子也能炖上一锅”,贺老六呲着牙,“李大歪,你去告诉他老胡家,要么大洋,要么地,要么胡大元的媳妇跟我做丫鬟,不然就别想收胡大元的尸,谁来,我弄死谁!”李大歪见贺老六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就不再做声,转身退到一边,噙着泪,心疼着光屁股玩到大的胡大元,咒骂着贺老六,拄着枪立着了。

这狗日的贺老六怪能熬,让家人送来酒菜,众多手下吃喝一气,直到今日清晨晁三和胡老四的到来。商量肯定商量不下来,贺老六眼角都没夹晁三,尤其是瘸腿的胡老四。

胡大嫂不敢往前走了,她想象不出碑下自己的丈夫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只得远远望着。李大歪看见胡大嫂,赶忙扛着枪跑过来,劝也不是,说也不是,不知所措,站在一旁陪着,望着贺老六他们。

此时前方突然有了变化:晁三一个箭步跳到碑前,两个看碑的想拽住他,没看清晁三怎么动手,两个家伙直接飞了出去。晁三深吸一口气,躬身下去,双手扣住碑顶的石雕龙神,发力,大吼一声,把碑掀了出去,脚下的土地跟着震了一震。这碑可有上千斤啊,众人呆住了。不料,晁三像是发了疯,抬脚迈到碑顶前,化掌为刀,手臂挥成半圆,一声脆响,那龙头竟被晁三生生斩了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半晌动弹不得。

“他是游击队,把抓起来”,贺老六端着枪朝着晁三扑了过去,约有几步的距离,就不敢向前了,“谁抓住他,我上报皇军,赏大洋十块!”手下众人方才醒悟过来,端着枪把晁三团团围住,晁三铁塔一般立在中间。

“叭”的一声,李大歪开了枪,朝贺老六喝道:“晁老三是不是游击队,咱们心里都清楚,你要是敢抓晁老三,我就把湖里子弹的事告诉皇军去!”贺老六见钱比他爹都亲,前段时间出去扫荡,划船进了大湖里,到了芦苇荡中,叮叮当当胡乱放了几枪,让后命众手下把子弹全扔下,说着“子弹不打完,怎么叫忠于皇军”之类的话,便撤了。过了没两天,因为李大歪忠厚老实,便让李大歪下了湖,从芦苇荡中拎出沉甸甸的大洋,子弹也就换成钱了,钱自然是湖里游击支队给的,买子弹的。这事也就李大歪自己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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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可是皇军交代的事,不能这样完了,他晁三得给个说法!”贺老六的语气比刚才缓了很多,“城里拢共就十二个鬼子,哪敢出来过,胡大元人都死了,你还想咋样?”李大歪朝地下吐了口吐沫,用脚拧了拧,“做事别做绝了,人都给自己留条后路,给下辈子积点德!”

农村里人死为大,贺老六众手下往日里也没少受了老胡家的照顾,人家人都没了,还想怎么着,还有,贺老六也把人家老胡家祸害到这种地步了,从哪都说不过去了,想到此处,众人也就懈了,七零八落散在码头周边。

李大歪把手里枪举起,奋力扔到贺老六脚下,“姓贺的,我说话算话,只要你放过晁三,子弹的事就烂在我心里!”听了这话,见到如此情形,贺老六心里明白几分,捡起枪,扭头便撤了。

偌大的码头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湖风如同一只黑猫,悄无声息,溜过三人身旁。胡大嫂半跪在胡大元身旁,胡大元脸上的血泥干裂,呈现出龟甲般形状,胡大嫂轻轻揭着这一块,那一块,胡大元的面目慢慢显现出来,比平日里白了许多,鼻子歪在一侧,胡大嫂扶正时,里面竟流出鲜血来,弯弯曲曲,片刻便止住了,嘴角隐约着丝丝笑意。

晁三从旁边捡起一张立碑工人掉落的铁锨,瞄了一眼躺着的胡大元,转身挖了起来,一堆土,继而一爿墓穴便呈现出来。晁三将铁锨插在地上,转身冲胡大嫂说道:“被石碑砸成这个样子,胡大哥抬不回家了,他禁不起折腾,不如就地葬了吧!”胡大嫂拽拽胡大元的衣襟,下面暗红一片,肉已成一团。“嗯,这是咱的地,就这儿埋了吧!”

晁三呆了半刻,用铁锨平了一个斜坡,把石碑挪到墓穴底部,觉得有些不妥,捧着土,在石碑上匀匀撒了一层,李大歪和胡老四连忙过来搭手,才算把胡大元整个送进墓穴里。

一座坟头很快就屯在大湖边上了,胡大嫂用牙撕开一块白布,系住一根木棍,插到坟头上,人死了,总得有个幡。天已黑透,一弯新月亘古不变升到空中,湖风渐渐大了起来,棍上的白布条竟被风吹得舞动起来,在新月的映照下,白布条竟然散发出一缕清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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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吧!”胡大嫂转身就走,晁三在前,胡四,李大歪紧随其后,步调出奇一致,胡四瘸腿一时倒也看不出来了,水一般的月光无悲无喜照在几人身上,胡大嫂竟然恍惚起来,自己宛如陷入一场梦中,只想速速醒来。

烧完胡大元的五七纸,甄先生、胡老四、李大歪,胡大嫂母子索性从村里搬了出来,晁三搭了两所茅屋,和旧茅屋构成品字形。胡大嫂和晁三母亲住一所,晁三带两个孩子住一所,其他三人住一所。甄先生教仁弘、仁义读书,晁三打渔,教两个孩子习拳;胡老四、李大歪种地拾掇些零活;胡大嫂做饭,照顾晁三母亲,大伙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慢慢有了家的感觉,可谓其乐融融,在这乱世中,实在难得。但胡大元之事犹如一根深埋肉中的刺,时时有着钻心之痛。

秋风一天凉似一天,鬼子的调动日益频繁,湖上挂着太阳旗的汽艇呼呼来回不停,看样前方战事吃紧,贺老六被鬼子催促着头托着个腚,团团转,在村里抓丁替鬼子运武器弹药。村里的男人大多跑了,剩下个老弱妇孺也被贺老六端着枪逼到码头上,装船卸船。但,贺老六却不敢去惹晁三胡老四众人。

秋风渐渐带哨了,湖边的芦苇叶子干枯灰白,本是编席的好时节,此时只能荒废了,任凭芦苇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晁三老娘一天不如一天,胡大嫂小心伺候着,老太太还是去了。去那天早晨,家里就剩胡大嫂自己,她拽住胡大嫂的手,说道:“你转告三儿,说我拖累了他,我一去,他就没啥牵挂了,愿意干啥就干啥吧,只是要想着回老家,给他大哥的坟上添把土,烧上一道黄纸”,老太太咳嗽了几声,接着说道:“学他大哥,别丢了人就行”,说完,

老太太昏昏睡去。胡大嫂低声应着,给老太太掖掖被子,出了茅屋,立在秋风中,任秋风把凉意浸透全身。

老太太还是去了,习惯了亲人的纷纷离去,大家伙没显得有多么悲伤,默默料理完丧事,将胡家的棺材抬来,成殓了老太太,在胡大嫂的坚持下,葬到了码头那块地里,葬在了胡大元的后面。

忙碌一天的人们沉沉睡下,漫长的黑夜如同蘸满墨汁的宣纸,浓得能滴下夜色。半夜,仁义被尿憋醒,惺忪着双眼,刚出茅屋门,被一把拉住,捂住了嘴,是甄先生,两人蹲在一旁。定睛望时,院子里,六个黑衣人围成一圈,圈里看身材确是晁三。众人也不言语,一团混战,晁三左突右闪,将六人一一击开。见一时奈何不了晁三,六人齐刷刷亮出兵器,似剑非剑的东西,说剑吧,其身下宽向上渐窄,刃前端被齐切为三角形,宜刺,宜劈。“唐刀!”蹲在角落里的甄先生顿时愣住,见此情景,晁三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喜,一个后撤,抄起立在门旁的扁担,双手一拧,扁担中开,露出一根木棍,拽开,利刃立现眼前,手指弹击,嘤嘤作响。晁三大喝一声,手持此利刃,杀将过来,抹、挑、削、刺、劈,五种变化,将六人杀得节节败退。

片刻之间,已有五人被刺倒在地。只剩一人与晁三缠斗,你刺,我挑;你劈,我削,两人争斗之间似有几分默契。晁三一时兴起,轮圆胳膊狠狠劈下,那黑衣人唯有横刀上格,孰料,两刀相触瞬间,晁三变劈为抹,顺着刀刃,直奔黑衣人咽喉而去,眼见黑衣人就要血溅当场,那黑衣一个铁板桥,直挺摔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竟然逃脱了晁三这一必杀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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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单手支地,鱼跃而起,纳头便拜,“曹大爷,小的眼见您的人头挂在城门楼上,不曾想,您还活着!”

晁三后撤一步,唐刀平放胸前,摆了一个守势,“我不是您曹大爷,我是曹老三,你是哪个道上的神仙,你这刀和刀法从哪来的?”

那黑衣人取下头套,刀入鞘,放在地上,“三爷,我是栓子,您忘了,我是栓子,跟在大爷后面的栓子!”甄先生点上火把,晁三才看清眼前的黑衣人,依稀有几分当年栓子的眉目,见晁三有些迟疑,那黑衣人接着说道:“当年大爷在义和团里收留过一个日本小孩,那日本小孩第一天到咱家,你还给他摔了一跤,没摔过人家,我在后面踹了他两脚,结果咱们都被大爷罚跪!”晁三听他说出往事,自然是了,两人无言,默默相对。

如此大的动静,茅屋里的人早被惊醒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木棍之类的东西。见如此情景,甄先生赶忙把黑衣人让进茅屋,李大歪、胡老四也跟进屋来,胡大嫂不方便,就和孩子们先睡了。

油灯下,晁三,甄先生,栓子众人围坐桌旁,细细叙旧。甄先生这才知道晁三的来龙去脉,晁三原来是山东巨野大户人家,真名叫做曹云山,喊白了就成晁三了,二哥幼年时出天花死了,大哥曹云禄,当年大名鼎鼎的曹哑巴,组建过大刀会,参加了义和团,因当地无赖打着天主教的旗号为非作歹,曹哑巴为首,于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七,烧了教堂,杀了德国神父,结果曹哑巴被斩首示众,德国以此为借口,于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出兵强占胶州湾。从此,曹家家破人亡,曹云山背着老娘带着那把唐刀,仓皇之间逃了出来,流落到此。

听的老太太过世,栓子满眼泪花,接着说他起了自己,“家败了,我就逃了出来,因跟大爷练了一手好拳脚,先是跟个戏班子流浪,后来被湖里大土匪杨二狗子相中,跟他做了保镖,干些打家劫舍的买卖,后来抢了日本人的一批军火,杨二狗子被日本人乱枪打死,我就做了这首领!”栓子喘了口气,“对了,干你这票是贺老六出的钱!”栓子继续说道。众人絮絮不止,唏嘘不已,感叹国力之衰微,百姓之涂炭。

渐渐,东方现出鱼肚白,大湖之上弥漫着层层水汽,枯草,白霜,众人踩上去簌簌作响,有了冬天的韵味。栓子临行之时,留下一只“王八盒子”,笑着说道:“三爷,这玩意比咱唐刀好使,他们说了,功夫再好,一枪撂倒!”拱拱手,便去了。三爷顺手把这只“王八盖子”转给了李大歪,李大歪干过皇协军,会用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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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晁三督促两个孩子练拳、舞刀,李大歪教给胡老四使枪,李大嫂和甄先生也凑了过来,两人居然学会用枪,甚至比胡老四用得像模像样。其间,栓子来过一次,带来一长一短两杆枪,也捎来一桩消息,曹大爷从义和团救出的日本小孩名叫东寺昭六,现是日军濑谷支队一队长,最近来湖区执行任务,他知道了唐刀的消息,说是要来拜会。胡大嫂哥哥胡铁锤也有了下落,加入了共产党湖上游击支队,来过一两次,邀请晁三加入队伍,晁三不置可否,可仁弘缠上了胡铁锤,一心想跟着走,被胡大嫂拦住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还是来了。日本人东寺昭六还是来了,身着便服,身后跟着卫队。东寺昭六到老太太坟上祭奠一番,回到茅屋,朝晁三深鞠一躬,说道:“若不是曹大爷念我年幼相救,我早已死在义和团的刀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晁三面无表情坐在桌旁,“大爷当年的唐刀令人印象深刻,不知能否一览其风采!”东寺昭六倒也直截了当,晁三还是没有应答,东寺昭六有些尴尬,“你们中国人有言,凡是宝物,有德人居之,三爷您不如把唐刀赠与卑下,为大东亚共荣贡献一份力量!”

东寺昭六开始咄咄逼人。晁三站了起来,拱手笑道:“好一个有德者居之,我大哥救了你,还不是被砍头示众,村东边凭空添起那么多个新坟头,可是有德?”

东寺昭六嘴角上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猪猡在世上只配被人杀吃,弱者只配给强者统治,支那如此堕落,那些没有血性的人,不配生存世间!”接着站了起来,又是鞠躬:“大爷对我有恩,五日后,我来取刀,有劳!”扬长而去。

晁三呆坐桌旁,沉默不语,众人围坐一旁,也是无计可施。冬天天短,很快就上灯了,一点黄晕的光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茅屋里的各个角落,映出奇形怪状的样子。听得门吱呀一声,胡铁锤从黑影里钻了出来,弹掉身上的草屑说道:“附近有狗巡逻,害得我钻草过来的”,这是情理中的事,东寺昭六志在得刀,自然要留下人手,防止晁三出走。

仁弘是个快嘴,把下午的事第一时间告诉了隐蔽在芦苇荡中的胡铁锤,胡铁锤晚上就着急着忙过来了,他和晁三二人到了另外一间茅屋,低语许久,方才出来。

第二日一大早,晁三找来甄先生,要甄先生写份战书,甄先生沉思片刻,一挥而就:

“倭寇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嚣张,欺凌我国,侵犯我土地,蹂躏我人民,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人性丧失殆尽。

今东寺昭六行观刀之名,行豪夺之实。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定于冬月十三日,在我大湖之上,一决雌雄,以武定唐刀归属!

山东巨野曹云山

民国三十三年冬月”

向她伸着手,召唤她

李大歪送到县城日本军部,东寺昭六接了战书,呵呵冷笑几声,嬉笑道:“只会玩弄些文字的民族是不会有前途的!”赏给李大歪一沓伪币,应战。

腊月十三日,乌云低沉,天仿佛被冻住一般,北风带着哨声呼啸而过,老天爷在积雪。大湖还没有冻上,浑浊的湖水不分上下啪啪地冲击着湖岸,把湖岸撞出一层又一层曲折,形成岩石层层叠叠模样,大片的芦苇被烧光了,幸存低矮的芦苇不甘心自己如此这般,在风中弯腰,挺直,弯腰,挺直,循环不断。

村里零星几个老百姓被端着枪的鬼子驱赶到湖边码头,甄先生、胡老四等人混迹其中。晁三一身白衣,衣襟随风而起,飘飘然,手里紧握唐刀。东寺昭六身穿和服,手持倭刀。两人上了一只木船,贺老六正要阻止之时,被东寺昭六低声喝住。木船逆风而行,渐行渐远,奔向芦苇荡草甸而去。

风愈来愈大,不觉纷纷扬扬飘下雪来,风夹着雪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有耐不住寒冷的,蹲坐在地上。雪花须臾之间变成雪粒子,打在脸上更痛了,人们纷纷咒骂着鬼天气,不停着跺脚取暖。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还是没有木船的半分踪影,贺老六刚想跳到另一只木船上前去打探,被一日本兵捣了一枪托,疼得呲牙咧嘴,于是作罢。

仁弘全身被雪裹住,像是一只白色狐狸,悄无声息溜进人群,不知在胡大锤耳边说了什么话。胡大锤向甄先生等人使了个颜色,甄先生向外跑去,贺老六眼尖,高声叫喊,众人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胡大锤当当两枪把挨近的鬼子放倒,众人听到枪响,哄的一声炸了营,一团乱战,鬼子的战术素养的确高,甄先生终究没有逃脱,被打死在大堤上,大家伙也都逃散了……

仁弘跟着胡大锤加入了湖区游击支队,游击支队当日立了大功,冬月十三日,游击支队突破封锁,护送一位大领导过了大湖,实际上湖上也没有任何封锁,因为鬼子的部队全在码头上观战。其后仁弘跟着舅舅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官至师级,后来就留在了北京。仁毅在当时混乱之下,随李大歪投到国军冯子固部,同日本人打了几场硬仗,也成了一条好汉,后来去了台湾,官至正团。

后来,湖区出现一位妇女,有位瘸腿的汉子跟着,拉起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打鬼子,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是不是胡大嫂,不好说。

有见过那只木船的,说是船上洒满了鲜血,这么厚的大雪都没盖住,雪还是洇了出来,斑斑点点的,如同盛开的点点梅花。

又过了二十几年,上午村里军烈属表彰会,胡大嫂拎着小马扎参加;下午的批斗大会,胡大嫂也拎着小马扎参加;闲时,胡大嫂拎着小马扎,来到大湖边,看船来船往,看波光粼粼,大湖承载一切,包容一切。

终了,仁弘、仁毅兄弟也未曾见上一面,哪怕是胡大嫂落葬那天。

又多少年后,那只唐刀出现在拍卖会上,后,又不知所踪。

  • 付道峰
  • 山东微山赵庙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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