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四十年的祭掃

遲到四十年的祭掃

有一回,六名戰士像蜘蛛人一樣吊著繩索,用鋼釺鑿山,突然山上石頭鬆動,半個山頭垮掉,六名戰士當場就犧牲了。修建南疆鐵路吐魯番到庫爾勒這一段,一共犧牲了268名鐵道兵。

遲到四十年的祭掃

魏聚增的哥哥在墓碑上貼上烈士生前照片。受訪者供圖

本文約3586字,閱讀全文約需7分鐘

時隔38年,6月6日,魏聚增的家人終於來到他的墓前祭掃。魏聚增1980年3月犧牲,是上世紀70年代修建南疆鐵路時犧牲的268名鐵道兵之一。當年因條件所限,這些烈士的遺骸只能沿鐵路線埋葬,親人不知道其葬在何處,也少有人踏上回家的路。

2018年4月至今,已經有約50位烈士找到家人,其中近十位已經有家屬前來祭奠。

大約十年前,他無意中發現了一些陵園,陵園中墳墓的形制已不可見,只剩小土堆,墓碑也早已風化殘蝕,沒有完整文字,只能依稀辨識出紀念碑上紅漆剝離的五角星。他打聽得知,這些陵園裡埋葬的是修建南疆鐵路時犧牲的鐵道兵。而後,他開始了為烈士尋找親人的旅途。

截至目前,仍約有150名沉睡在和靜縣的烈士,沒能聯繫上家人。汪濤說,他還會繼續幫烈士尋找家人,“多找一個都是好的”。

“那個場面,很傷感,也挺高興”

剝洋蔥:你是如何和河北籍烈士魏聚增的家人取得聯繫的?

汪濤:今年4月16日,我在網上看到新聞,河北石家莊一個叫魏聚生的讀者,想尋找家人在新疆的安葬地。其實,這十年來,我一直在幫烈士尋找家人。我和石家莊的媒體取得聯繫,很快又確認新疆和靜縣烈士陵園裡有魏聚生的弟弟,叫魏聚增。他們知道這個消息後,特別開心。

6月6日,魏聚增的家人從石家莊到新疆,還有他當年的一位戰友從北京趕來,我陪他們去了烈士陵園。魏聚增的姐姐快70歲了,頭髮花白。那個場面,很傷感,也挺高興。38年後,他們終於找到了家人的安葬地。他們說,這幾十年一直在尋找烈士墓,想著在有生之年能夠祭奠。

剝洋蔥:那是什麼樣的場面?

汪濤:

他們一大早就出發了,想著等了幾十年,早看到一分鐘都好。到陵園後,魏聚增的戰友和哥哥先向所有犧牲的鐵道兵敬獻花圈,再由陵園工作人員帶到魏聚增的墓前。路上,魏聚增的姐姐邊走邊哭,看到墓碑後,姐姐和嫂子撲倒在墓碑前,喊著魏聚增的小名,抱著墓碑痛哭。看到姐姐的眼淚順著墓碑往下流,我也跟著流淚了。臨走,他們把魏聚增生前的軍裝、軍帽披在墓碑上,貼上一張他的軍裝照,還在墓前擺上他最愛吃的東西。

遲到四十年的祭掃

魏聚增的姐姐在墓碑前痛哭。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家人為什麼會不知道烈士的安葬地?

汪濤:當年烈士犧牲後,部隊會把烈士的遺物和烈士證交給當地的武裝部或民政部門,再由他們轉交給烈屬。所以烈屬知道親人犧牲的事,但不一定知道具體安葬地。特別是負責修建鐵路的鐵道兵,基本都是在哪裡犧牲就在哪裡埋葬了。

剝洋蔥:這是十年來第一次幫烈士找到家人?

汪濤:是的。之前我主要是通過做報道的方式,斷斷續續尋找。一些鐵道兵老戰士看到新聞和我聯繫,我找到了很多烈士的戰友,但沒有烈士親人。幫魏聚增家人尋找的過程給了我啟發,從4月開始,我聯動全國媒體的力量尋找烈士家屬。我梳理了和靜縣烈士陵園一份203人的烈士名單,都是暫未和家屬取得聯繫的,涉及17個省市,四川最多,陝西、甘肅、遼寧都有。我聯繫當地媒體,讓幫忙一起尋找。媒體有尋人的便利,也應該有責任和溫度,為親屬和烈士搭起一座橋,我認為這是一件很好的事。

剝洋蔥:通過媒體都能聯繫上嗎?

汪濤:大部分可以。也有不順利的,有些媒體不感興趣,不願意幫忙。有些烈士親人已經過世,這很遺憾。還有些烈士信息和親屬提供的有出入,就得反覆確認。比如四川有一位烈士,名字是“峰”,墓碑上是“風”,出生年份有十年的差異。但是對比墓碑和檔案裡的資料,家庭住址、犧牲日期這些信息都能對上。反覆比對後,確認了是同一個人。

剝洋蔥:從4月份大範圍聯繫媒體到現在,幫多少烈士找到親屬了?

汪濤:50個左右。還有一些正在聯繫中。目前有不到十家已經來新疆祭拜。有些因為家裡有事走不開,說等國慶或者清明假期再來。

剝洋蔥:整個過程中有印象比較深的故事嗎?

汪濤:

有位江西的女士,出生三個月父親就犧牲了,她沒見過父親,也不知道父親埋在哪裡。母親2010年去世時跟她說,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你的父親。今年她44歲了,終於找到了父親。她說過一陣就來新疆祭奠。

還有一位河北的女士,結婚後和丈夫一起到新疆支邊,把10歲的弟弟帶在身邊。弟弟18歲參軍,第二年去世了。今年五一,他們全家來新疆祭掃時,這位快80歲的老人說,她這一輩子特別遺憾的事,就是把弟弟從河北帶到了新疆。本想給他一個美好的未來,沒想到弟弟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我們不應該忘記他們”

剝洋蔥:你做這件事的契機是什麼?

汪濤:最早要追溯到十年前。幾位驢友在庫爾勒市郊區,發現了6個土堆。土堆前面有一個兩三米高的碑,上面有五角星。驢友覺得這些墓主身份特殊,跟我們反映了這件事。我去看了發現,那個小院比較破敗,院牆很矮,隨便一跳就可以進去。土堆前的墓碑已經風化了,但還能看到一些凹凸不平的刻字的痕跡。我打聽後得知,他們是當年的鐵道兵。當地人說,以前墓碑上還有名字,現在已經風化看不到了。我想,這幾個烈士孤零零在山坳裡,他們家人一定想找到他們,我能不能提供點幫助?

剝洋蔥:看到這些土堆時,你是什麼感覺?

汪濤:他們是為了祖國建設而犧牲,我們不應該忘記他們。後來有老兵跟我講了他們修南疆鐵路的經歷。他們說,和靜縣巴倫台山谷那段地勢險峻,基本上每公里都要犧牲一名鐵道兵,這條鐵路是用生命鋪成的。他們記得,有一回,六名戰士像蜘蛛人一樣吊著繩索,用鋼釺鑿山,突然山上石頭鬆動,半個山頭垮掉,六名戰士當場就犧牲了。修建南疆鐵路吐魯番到庫爾勒這一段,一共犧牲了268名鐵道兵。

遲到四十年的祭掃

鐵道兵老戰士在當年自己修建的鐵道上合影。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後來你找到這6名烈士的家人了嗎?

汪濤:沒有。我先聯繫了全國各地的鐵道兵單位,他們發函回覆說改制後,鐵道兵變成了鐵道工人,資料都移交給地方了。我又聯繫了相關的武裝部、民政部門,但是時間久遠,資料很難找了。我也加了很多鐵道兵的戰友群,找到了更多鐵道部隊,但始終沒找到那6名烈士的相關信息,他們最終成了“無名烈士”。

但通過這件事,我瞭解到,距離庫爾勒市大約90公里的和靜縣也有很多零散的烈士墓。這些鐵道兵當年在哪裡犧牲,就埋在哪裡。以前坐火車進新疆,到了巴倫台山谷,鐵道不遠處的山坡上、路邊,都可以看見零散的小陵園,烈士墓規規整整擺在一起,前面有一個大的紀念碑。這已經成鐵道邊的一道風景了。後來我就想,烈士們在戈壁、荒漠沉睡了幾十年,等著親屬來祭奠,我為什麼不幫他們做點事呢?

剝洋蔥:和那6座烈士墓相比,和靜縣這些烈士墓保護得稍微好點吧?

汪濤:對。那6座烈士墓是在一個地勢高、風大的地方,和靜縣的在山谷裡,保存相對比較好。而且絕大部分都可以通過墓碑和檔案找到烈士信息。不過也有27名烈士由於籍貫不詳或犧牲時間不詳,很難找到親屬。

剝洋蔥:現在這268名烈士都歸葬在烈士陵園了吧?

汪濤:後來我瞭解到,那6座無名烈士墓,遷到了庫爾勒市的烈士陵園,和靜縣那兩百多座零散的烈士墓,也在2014年遷到了一個大的烈士陵園裡。還有很小部分沒有遷進烈士陵園,但也有民政部門負責管理。這些可能是因為部隊的要求,有些部隊覺得戰士犧牲在哪埋在哪,是很有意義的。

“多找一個都是好的”

剝洋蔥:在你這次大規模尋找之前,有親屬自己來尋找烈士墓地的嗎?

汪濤:之前和靜縣民政部門也在網站上發佈過信息,讓烈屬知道烈士已經歸葬在烈士陵園了,親友可以前來祭奠。但消息發佈這麼多年,只找到了十多名烈士的親屬。畢竟有些烈屬在農村,當年上網不方便,看不到消息;另外,網上消息更新太快,不及時關注,很快就被覆蓋掉了。

剝洋蔥:有烈屬要求把烈士遺骸遷回戶籍地嗎?

汪濤:有。據我瞭解,有個別遷回去了。但我從和靜縣民政部門瞭解到,烈士遷墓是需要烈士埋葬地和戶籍地的省、市、縣三級審核。審核通過的,還需要看戶籍地的烈士陵園有沒有位置,能不能接收,手續還比較麻煩。

剝洋蔥:烈屬去新疆祭掃,有相關政策支持嗎?

汪濤:國家民政部2010年出過通知,烈屬自行前往祭掃,由烈士安葬地的民政部門負責每位烈士三位親屬的食宿費用,並視情給予適當補助。最近我跟著他們去祭掃,都是這麼執行的。不過,我聽一些烈屬說,他們想來祭掃,但往返新疆幾千元的路費,對農村家庭是不小的負擔。他們找當地民政部門申請,對方說財政挺困難的。我覺得不應該這樣啊,一些地方民政部門告訴我,他們一直為異地祭掃的烈屬報銷路費。各地可能有差異吧。今年5月《英雄烈士保護法》都開始實行了,他們應該為烈屬祭掃提供便利。

剝洋蔥:你自己也是從陝西到新疆來工作,是不是特別能體會烈屬的情感?

汪濤:是。我是1999年來新疆工作,剛好20歲左右。那些年輕的戰士也就十幾歲、二十歲,他們把生命獻給了幾千裡外的地方。這幾十年來,烈士的親友不知道他們的家人葬在哪裡。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煎熬。

剝洋蔥:接下來會繼續尋找嗎?

汪濤:目前就是把手頭上有資料的烈士親屬都找一遍,多找一個都是好的。每次有烈屬跟我聯繫,或者又找到了一個烈屬,我都挺高興的。把這些烈士的家屬都找到,這是我最大的心願了。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他們能從全國各地來新疆祭奠他們的親人,就更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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