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懷如水:懷念梅運生先生

方錫球

梅運生教授是我的古代文論老師。他在世時,對學問好的老師都稱“先生”。他在課堂上經常提到朱東潤,只要他開口說“朱先生”,我們就知道指的是朱東潤。他說到語言學家張滌華教授,與通常人敬稱的“滌老”不同,他稱呼張先生,對詞學家宛敏灝先生和文藝理論家祖保泉先生,他上課也不稱“宛老”和“祖老”,而是敬稱宛先生和祖先生,我琢磨著梅老師心目中“先生”的含義除了有稱“老”的尊敬外,還含有“畏”的意思。他對學問、學術、學者心存敬畏之心,即使對身邊的教師也是如此。現在想來,我們幾十年喊他“梅老師”,其實是可以稱他為“先生”的。

梅先生三十多年前,在蘇式教學樓的北面大教室給我們上課,他上課的特點是將古代文學理論的觀點與文學作品融合。由於講一口池州普通話,他的講課內容和池州普通話一起,讓我們聽得興味盎然。梅老師學問好,上課的講稿寫在大開本的筆記本上,筆記本那時比較貴重,一般的老師多用稿紙備課。他將上課內容寫在筆記本上,其實也是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融入了課堂教學。梅老師低調,自己從來不說上課內容是自己的學術成果。直到十幾年後,我自己要研究古代文論,再找出當年的聽課筆記,發現是滿篇錦繡,我不由得感嘆:將這麼高深的學問在本科生的課堂表述出來,真是要有萬分的本事,還要有熱愛教育的情懷。今天想想,當年我們上他的課聽得興味盎然,是有道理的。

梅老師沒架子。一般課間去教師休息室,他會抽根菸。有一次課間我去請教問題,他拿出香菸,遞給我一根,我不敢接。覺得若是接下煙來,不僅違反守則,也是對老師的不敬,很惶恐。他就說,要是抽菸的話,就抽一根,沒關係。說完,他問我老家在哪裡,我回答後,他說他老家和我老家就隔條江,他連我的名字都沒問就說,歡迎到我家去玩。我當時看著梅老師,覺得他的外形和內心一樣樸素平靜得像清水芙蓉。十數年前,我曾給上完課就匆匆離開教室的同事感慨:老師讓學生去家裡,應該是教育的有效方式吧。後來,我並沒有去梅老師的家,古代文論課程結束一直到畢業,就沒有再看到過梅老師了。

梅老師對學生的關愛很樸素。1986年夏天,他想早點知道女兒高考錄取結果,就到安慶來了。那年全省高考招生在安慶。梅老師的夫人與我們中文系的許利英老師是同學,也是好朋友。一天,許老師喊我去他家,我走進她家,就看到梅老師坐在沙發上,我驚喜地喊了一聲老師,梅老師握著我的手笑著說,看著面熟,看著面熟。知道有這麼個學生在這裡,他改變了活動安排,主動說第二天要帶著我去看看當時我們中文系的主任石雲孫先生。到了石主任的家,石主任與他寒暄完畢,轉向我說,他與梅老師是大學同班同學,他當班長,梅老師是團支部書記。梅老師接過話茬,並沒有和石先生敘舊,也沒有感懷老同學別後的情愫,卻說到我的事情上來了。他輕言漫語地說,小方畢業到你這裡,是教師還是資料員?石主任不緊不慢地說,小方是個教師,讓他在資料室鍛鍊一年,整理整理圖書,熟悉資料,也是一種積累。梅老師不讓步:那現在一年滿了,下學期可以上課了,不管如何要上一輪,這樣積累一點上課的經驗。那時學生極少,一個年級只有一個本科班,一個專科班,教師卻有近70人,還輪不到我們剛畢業不久的教師上課。石主任無奈,只好安排我在1986級本科班上了一個多月的文學概論課。梅先生關心學生的這份執著,當時卻讓我緊張萬分。還記得我讀博期間,有一次韓振軍教授告訴我,梅老師為了送我一套《中國詩論史》,到中國詩學研究中心跑了七、八趟。小韓建議由他轉交,梅老師不願意。當我從安慶回到蕪湖,小韓敘述完這個過程,滿臉困惑不已,站在那裡看著我。我告訴他,估計梅老師不是不願意轉交,他是想跟我這個老學生再聊聊詩論史的問題吧,順便再叮囑一些他想囑咐我的事情。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慚愧萬分,先生這種樸素到直率的關懷,就像春天的細雨,幾十年來滋潤著我,深深印在我的心底。

梅老師要是走在路上,看上去就是一位平常的老人,但這位老人對學術卻有深情和高懷。 2007年冬天,我們在首都師大的《文心雕龍》學術會議上相遇。會議中間的一天晚上,師兄陶禮天教授邀請包括十數位名家在內的三十多位學者,召開梅老師參加著述的《中國詩論史》三卷本學術座談會。會上,大家意見少有的一致,覺得這套書實在是最近幾十年學術研究的重要收穫,除了讚賞,都提不出什麼建議。這時,我拿眼睛看過去,見梅老師一臉的平靜。事後我問他,人家評價這麼高,您怎麼不說一兩句感謝的話?他說,這套書完全從古典文獻檢視而出,再反觀當代成果,揣摩了十幾年,感情也都在這上面了。是啊,《中國詩論史》的確是傾注了先生十幾年的感情和心血之作,在學術著述中充滿感情,體現了一位文論家的情懷。怪不得得到一致好後,他那麼平靜。

梅老師動感情的時候一般不外露,一旦平靜的樣子出來了,就是他動情的時刻。那次北京會議結束後,他給李平教授說,多年沒去長城了,想去長城看看。李平兄立即自掏腰包包了一臺車,做好準備工作,第二天和楊柏嶺教授一起陪著梅老師看長城。回來後,梅老師興致極好,少有的不平靜,滔滔不絕地說著有關長城的事情。我中間對李平教授插說一句辛苦,他說是自己的老師,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聽著這話,梅先生轉而看著李平,馬上平靜起來。那天,就連平常不大與人交往的甘中流教授,下午得知梅老師在北京,也從家中趕來請梅老師吃飯,畢恭畢敬的一口一個“梅先生”,梅老師也就平靜的聽著,看著。

每次見面,梅先生很少說自己,基本是關心學生的近況,再者就是說別人如何關心他的話題。有一次指著放在書桌上的一大束花,說這是79級1班的學生張榮國來看望他時送的;又一次他告訴我大芹在離退休處和鳳凰山居委會登記,領來社區管理系統聯繫的定位器,戴在手腕上。他平靜地告訴我定位器的功能和諸般好處,最後總結說,這樣就安全了,出門丟不掉了。說完就有一種平靜中的愉悅。說得最多的就是陶禮天每次來都送米送油。大約十年前,我是看到禮天兄給梅先生送米送油的情景。那天,我從校園出西大門,在下坡的路上碰到禮天兄上坡,高大的身軀扛著一袋米,手上拎著一桶油,也許是病後不久,英俊的臉上有些疲憊蒼白,我說幹什麼呢?他說給梅老師買點米和油。我當時站在那裡,回頭看著禮天轉彎的身影,半天回不過神來:這是怎樣的老師教出來的學生呢?

不久前,彭玉平教授兄為《梅運生詩學論文選》作序,題目是《澄懷如水細雕龍》。這篇學術文字不僅內容,甚至連語言的音聲節奏都飽含深情,概括了梅先生的學術品格和成就。我想,梅先生學術成就中蘊含的這些品格,如同無言桃李,在激勵他的學生孕育情懷,有了這等樣的情懷,就能做得一個平靜而透明澄澈的人。

注:

1.張榮國,1983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時任安徽省委教育工委常務副書記。

2.大芹,即餘大芹,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黨委書記。

3.陶禮天,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4.彭玉平,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5.韓振軍,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安徽師範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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