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看到它。
從這位導演上部作品問世算起,Sir等了三年半。
從去年3月8日秘密開機算起,Sir等了491天。
昨天Sir看了片,先是燃。
燃完嘛,有點惑。
惑完再想,果然姜還是辣。
簡單說吧,這(又)是一部貼近觀眾也同時挑戰觀眾的電影。
這也是一部專注和分心同在的電影。
它是熱鬧繽紛後的鼓掌叫好,也是反覆咀嚼後的拍案而起。它專注地揮灑姜氏想象力,還有空“分個心”,扇風點火烹製惡趣味。
七月,怎麼可以不聊它——
《邪不壓正》
姜文第六部導演作品。
起初姜文要拍《俠隱》,Sir略有好奇。
因為張北海跟姜文,根本是兩類人啊。
簡單說,張北海的《俠隱》,核心詞是懷念。而姜文呢,核心詞是戳破。他從不會老老實實講一個“已經用文字好好講過的故事”。
還有,時代也不一樣,三觀更不一樣。
張北海寫亂世,專注於還原;姜文則對還原無感,他要的是老瓶裝新酒。
一個要“回到北京”;另一個是要尋找破局,比如“跳出北京”。
果然。
《邪不壓正》又是一次對原著的叛逃。
電影裡,姜文不僅迴避了原著俠與舊江湖的狹小,甚至重新推演當代的主流價值觀。藉著影像能為文字所不能的優勢,他將北平一記橫刀,斬為上下兩截。
“屋頂下”和“屋頂上”。
屋頂下是俗世間,裝滿了貪嗔痴,執念、謊言與背叛。
屋頂上是姜文為超脫者 (也可以說少年心)尋的去處,一輛破自行車就能踩出希望,一件白大褂就能讓愛情披掛上陣。
故事,就從屋頂下開始(微量劇透)——
長得和明太祖酷似的朱潛龍(廖凡 飾)殺了師父全家,和日本人根本一郎(澤田謙也 飾)狼狽為奸,奪地種鴉片,在北平張羅起警局特務勢力。
男主角李天然(彭于晏飾)僥倖逃出,心中也種下了“鴉片”——15年後向師哥朱潛龍復仇的種子。
因緣際會,李天然被送到美國,英文、醫術、武藝集於一身,1937年,他帶著復仇和“神秘任務”,返回北平。
李天然憑藉一身絕技,在屋頂上出沒,觀察著亂世的三教九流:
日本特務、北平名媛、前朝武人、麻木平民……
但也遇到了“特例”,一個彷彿不屬於俗世的裁縫——關巧紅(周韻 飾)。
她有點瘸,因為要矯正小腳;她有點怪,因為也總在屋頂出沒。
故事不細說,總之有復仇、愛情、大義……都是大主題。
卻又處處嬉戲。
燃是第一觀感。
《讓子彈飛》張麻子說了,怕裡面是什麼,是“怒”。
同樣的,“燃”的根由是啥?
是仇。
《邪不壓正》開篇,安靜的京郊雪地荒野,一處溫暖的農宅。
師父被子彈爆頭,臉上還補一槍;
師孃被一刀剖開,大動脈血柱沖天;
已經許配給李天然的師姐,被一刀削飛了腦袋,脖頸的血滋滋直冒。
悲憤來得大、滿、猝不及防,帶出了姜文式大喘氣的快節奏。
這是《邪不壓正》開門見山的仇,也是整部電影燃的起點。
之後當然就是復仇。
張北海喜歡李小龍,姜文滿足他,讓李天然變成李小龍。
後面,15年後的李天然在鴉片倉庫一個打九個,兩支筷子刺穿五人,這時他又不是李小龍,而成了伯恩。
大結局,李天然……(不劇透哈),呼應了一個很燃的年輕生命。
《邪不壓正》自始至終被亢奮驅動。
從仇到復仇,從陰謀到反陰謀,從重口到更重口……
甚至是情慾戲。
在Sir看來,好的情慾戲,就是打戲。
它是男女的肉搏,也是兩具肉體精神的撕扯。
姜文很賊。
他為李天然安排了兩份感情。
還是從“仇”到“燃”。
一份是屋頂下的欲,一份是屋頂上的念。
唐鳳儀(許晴 飾)一出場,就帶出了李天然的性啟蒙。在慾望肉體的陪襯下,唐鳳儀吐出了“屋頂下的濃郁告白”:
在馬爾代夫南邊買兩個島送李天然,因為溫室效應海平面降低,兩個島會越變越大能連到澳洲,李天然和她就成了南半球主人,天天賞景生娃……
這話說的,像一雙手順著大腿一路撫摸到臉。
許晴的表演幾乎可作是姜文以往肉慾女郎的疊加——
既有《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寧靜,不時露出白花花的腿;也有《太陽照常升起》中的陳沖,白色制服永遠開幾個釦子;還有《讓子彈飛》中的劉嘉玲,主動敞開懷抱撩撥著各路男人。
和唐鳳儀不同,關巧紅是念。
注意,念不是玉女的純情,也不是肉體的情慾,好的念,是既滿足肉慾、又指向更高精神的引路人(稍許夾帶了一些《讓子彈飛》的花姐,還有《太陽照常升起》的瘋媽)。
她能從精神深處窺探並撬開李天然的迷惑,李天然也正是從對她的一路追逐中,明白了“這就是生活”(電影中的接頭暗號:c'est la vie)。
欲就是欲,而念,包含了欲,又比欲持久。
說到底姜文還是疼(愛)老婆的。
說完了看懂的、服務觀眾的。
來說點看不懂的、挑戰觀眾的——
姜文長不大,這是姜粉共識。
他在電影裡戲謔蔣公、溥儀和朱皇帝,都是一種成年人套路下的調皮。
他也動用了可能危險的網絡段子(比如“藍爸爸”),常見的喜劇套路(比如歐美動作喜劇的來回扔雷,傳統相聲的倫理哏)。
Sir後來細想,其實,邪不壓正,重點在於“壓”。
是的,不是邪與正。
壓,是上下的關係,所以有了屋頂的上和下。
壓,是前後的關係,所以才有了歷史的“對”與“錯”。
都知道,姜文尊重歷史,又質疑歷史。
他敬老,又不服老。
這具體表現在什麼?
他念舊,但他想造新。
《邪不壓正》就是一部“折騰電影”(這個詞是Sir是造的)。
在Sir看來,姜文總想造故事的反。
為了讓觀眾注意力不要集中於舊事舊情緒,他開始一個勁折騰故事。
反了劇情、反了高潮結局,反了時代背景、反了角色……
比如背景上,大家嚮往書中那個原汁原味老北京。
但可能在姜文眼裡,京城遺老遺少的夢幻老北平,只是茶餘飯後“手串味”的意淫消遣。
長得像啥?
就像掛在肉鋪門口的豬尿脬(sui pao)啊!
經不住槍炮火藥,也擋不住玫瑰刺,一捅就破。
既然滿足不了他的浪漫,於是姜文躍上屋脊,進入了另一個平行空間。
劇情上姜文同樣反,調侃著觀眾對各種主流套路的信心。
高潮戲瓊島復仇,“天時地利人和”謀劃了半天,結果以一通橋頭胡鬧結束。
結局更反——
……(抱歉不劇透了)
夠狠。
初看確實容易被唬住,但簡單歸納之後:
姜文為這些“反”,做到了極致。
他想闡述一些新東西,但這些新東西,又必須在安全範圍才能被看見,為此,他不停調整,試探,最終得以呈現(可以看出妥協不少)。
這也是Sir認為《邪不壓正》最大的價值——
戳破。
這個反傳統、反保守的動作,姜文一直沉迷。
這個動作在他電影裡,往往借“少年”之手。
馬三砸爛了戰俘營;李東方砸了一地瓷器;馬小軍戳破了避孕套,跳下了游泳池掉進了煙囪;李天然偷了吟哦孔子的日本人屋裡的刀,跳上了屋頂……
這也是姜文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邪不壓正》是為兒子拍的原因。
因為,少年沒有雜質。
你回憶一下姜文過往電影中那些少年,要麼死,要麼終生帶傷。
馬小軍(夏雨 )成了自己討厭的中年人;精神處男梁老師(黃秋生)難敵現實;“一碗就是一碗”的六子(張默)血濺講茶大堂……
少年們、或者有少年心的人們,記憶、精神、肉體始終不得善終。
這一次李天然成了主角,還修成正果。
他猜不透中年人就打;打不過現實就上房。
也許,姜文還是放不下,他給予兒子一個夢想(幻象?):
英雄狗熊,不過是屋頂下的低級遊戲。
蠅營狗苟,不如上房揭瓦。
最後,回到前面Sir說的,七月怎麼可以不聊《邪不壓正》(怎麼可以不看《邪不壓正》)。
不是因為它有多完美,多優秀。
是它有多特別。
喬治 · 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說過一句話——
一切都消失在迷霧之中了。過去給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遺忘了,謊言便變成了真話。
姜文的可貴在於——
他還想探究這真實。
這是每個人尋根問底的真實。
只是這真實,有時不得不以“謊言”說出。
不得不以電影(童話)說出(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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