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柯蛙
姜文到底講了個啥?
《邪不壓正》
要理解《邪不壓正》,先來簡短聊一下姜文。
姜文一共拍了6部電影,每一部都是悲劇。
前三部是庶民的悲劇,中年失落的馬小軍;人頭落地的馬大三;十八歲死去的李東方。
後三部是歷史參與者的悲劇,被兄弟拋棄的革命者張麻子;被權貴和庸眾逼死的馬走日;20年大局一場空的藍青峰。
前三部電影是對正統敘事的反叛。
《陽光燦爛的日子》開創瞭解構文革的另類視角,用少年之眸看瘋狂年代。
《鬼子來了》背棄了抗日主旋律的敘事方式,還原了戰爭與“人”本身的關係,而不是區別日本人、中國人。
《太陽照常升起》反叛的更厲害了,它無視了整個國產歷史片的慣有講述方式。毀滅在前,狂歡在後,看到瘋媽沒瘋時,才知道她瘋了後有多慘;看到老唐一群人在沙漠狂歡時,才知道他最後對李東方開的那一槍有多落寞。
這三部電影讓姜文封了神,他被譽為是“雄才”、“鬼才”、“奇才”。
後三部算是一個系列,叫“民國三部曲”。這已經不只是對敘事的反叛,而是開始琢磨怎麼不敘事了。
或者說,姜文已經沒心思弄那些個小反叛、小創新了,也沒興趣再對觀眾旁敲側擊、指桑罵槐,他變得急,急不可耐,迫切的想給電影來一次大革命。這個想法投射到電影上,就變成了節奏加快、氛圍更加癲狂、故事退後而人物先行。
但這都是形式上的改變,內核上是什麼?
寓言性。
偉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經典留存的密碼,就在於它寫出了人類無法跳脫的寓言性。所以寓言性,是姜文在電影上的雄心。
大概亂世才是人性的試驗場,在“民國三部曲”中,這點尤為突出。
《讓子彈飛》是關於革命的寓言。惡霸、革命派、庸眾、見風使舵者悉數登場,相互鬥法。歷來改朝換代,革命者千千萬萬,卻始終逃不出這個小小方程式。
《一步之遙》是關於道德與真相的寓言。電影中馬走日殺沒殺人不重要,消費死亡給大家帶來的利益和歡樂很重要,所以真相是什麼不重要,人肉饅頭好吃很重要。熱點事件隔三差五的出現,這個寓言似乎離我們更近。
但這種故事退後的實驗性拍法,也讓大量觀眾由愛轉恨,自毀了當年所築的神壇。
這時的姜文已經離大眾越來越遠,儘管“天才”、“聰明絕頂”這樣的聲音始終不停,但也出現了這樣的描述:巨嬰、妄人、自大狂。
姜文變了嗎?
前三部相比於後三部來說,有變,但其實是不變,好比是速度變了,加速度沒變。
而且這六部中,其實都有一個基點------
悲只是最後一步,在悲之前,是盡力癲狂。
他總是熱衷於把人丟在亂世中肆意妄為的折騰一番,再讓他精疲力盡的“死去”。
他永遠是精心構建一個烏托邦,再親手把它一錘子敲碎,來反證它的不存在。
他並不熱愛悲劇,但迷戀那幻滅一刻的聖光。那種美類似於曇花一現、煙火一瞬,姜文愛的是這個,他骨子裡是絕對的虛無主義------既然終將毀滅,不如狂歡至死。
有了這個基點,我們再來理解《邪不壓正》。
雖然故事改編自《俠隱》,但我還是更願意在姜文的序列下來理解這部電影,所以以下就不再提《俠隱》了。
《邪不壓正》是“民國三部曲”的終章,講的是1937年的故事,這個年份的重要性,要遠遠大於《讓子彈飛》和《一步之遙》的時間背景。
民國亂局的結束,是以一個更亂的局為結點的------“鬼子”進了中原。
姜文這次要講的,是亂世的沸點。
但這還不夠,為了更加悲壯、更波瀾壯闊,它把地點也選在了沸點的中心------北平。
這裡已經不是南國的鵝城與上海,這裡的故事要更加驚心動魄。
既然是如此的亂世,那要怎樣突出呢?
反差。
彼時的北京是間諜之城,翻雨覆雨、老謀深算的老男人多如牛毛,在他們身上看不出亂世的風譎雲詭。
這個時候就需要反差了,提供這個反差的,是李天然。
他從美國歸來,涉世未深,又因為15年前師傅被殺,與亂世有一段深厚塵緣。
是他的單純、無知、少年氣,才反襯了藍青峰、朱潛龍、根本一郎等人的複雜、詭詐、陰狠。
這是一種刺眼又扎心的對比。
《邪不壓正》的特殊之處,也正在於李天然的加入,這是姜文電影中很意外的一個角色。他像是從姜文前三部電影中穿越而來,宛如當年《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馬小軍、《鬼子來了》中的馬大三、《太陽照常升起》裡的李東方。
試想假如故事中沒有李天然,加入葛優,這可能就是一個更混亂、更陰險的《讓子彈飛》。但現在有,就說明了它與《讓子彈飛》和《一步之遙》本質上的不同。
前兩者是用黑來描述黑,後者是用白來反襯黑。
他與時代的關係,好比是用寧靜渲染躁動,用平穩烘托震顫。
姜文想要的,是讓亂世崩塌於一個少年面前,以求得排山倒海的悲壯。
為此,他還為李天然構建了一個平行世界------屋頂。
屋頂之上的北平寧靜、祥和、優美,屋頂之下的間諜之城醜惡、複雜、沸騰。
這是世外桃源與人間煉獄的區別。
其實姜文的電影歷來喜歡離地三尺,馬小軍爬牆、瘋媽上樹,這本質上和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母題相同,但馬小軍和瘋媽都沒有上的這麼盡興,這麼徹底。
這麼一想,國產片中能有李天然這個待遇的,只有《HELLO!樹先生》中的樹,但李天然要比樹幸運,姜文把他的童心保存到了最後一刻,瑣碎留給了滾動的黑幕。前面說了,因為姜文只愛幻滅一刻,不屑於去展現幻滅之後的千瘡百孔萬箭穿心。
除李天然外,屋頂之上的另一個角色是巧紅。
這是全片中唯一一個“俠”的角色,她與唐鳳儀一同組成了白玫瑰和紅玫瑰。
一個屋頂之上,一個屋簷之下,一個隱了茫茫人海,一個縱身跳下樓臺。
一個是情,一個是欲,一個是理性的化身,一個是感性的俘虜,她們組合在一起,便是天下女人。
相比藍青峰這個不靠譜的“爸爸”,她們倒更像是李天然的“媽媽”。
後者則把李天然通往復雜,而前者讓他成為棋子變得簡單。
姜文說自己是把女人當成神來拍,的確,因為女人們都各有歸處,終得圓滿(跳樓而亡未必不是圓滿),而男人們雖心懷蓬勃夢想,佈下驚天暗局,最終只能留下無盡哀怨,還被消解成了一個笑話。
朱潛龍的皇帝夢做了15年,冷血殘酷寫在了臉上,卻在最終決鬥時被姜文陡然弄成了一個摳眼睛撞腦袋的丑角。
藍青峰的大局攢了20年,養兵千日,心思費盡,在最後一刻在車上卻說出了“我壓著速度呢”,和丟手雷這樣的笑料。
這必定是姜文對歷史嚴肅性的精心消解,是強化個人力量在亂世崩塌時的以卵擊石,是比周星馳式喜劇還要殘忍的悲劇內核。
而至於大家所津津樂道的------片中對歷史人物的暗示以及各種隱喻------個人認為無非是姜文一貫個人趣味,無需過度解讀,像一些角度刁鑽的解讀,那更是捨本逐末了。
像對蔣介石寫日記的諷刺、協和醫院裡梁啟超的腎、張自忠將軍、民國第一女刺客施劍翹等等歷史元素,無非是一個姜文一貫熱衷添置的時代註腳。
而那些屁股上蓋章、打鴉片針、催產素等無厘頭的細節,既是對歷史嚴肅性的消解,也是姜文為他所構建的烏托邦添磚加瓦。
但越是精心構建,就越是為了最後一錘子砸的兇狠。
看藍青峰布了20年的局,朱潛龍做了15年的夢,無不一一土崩瓦解。
再看電影結尾,李天然又站上了房頂,看著巧紅漸行漸遠,他大仇得報,卻已喪失了人之為人的全部動力。
極目之處,越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就越像暴雨前夕的片刻安寧。
因為喧囂過後,幻光閃過,黑夜就要來臨。
再回到片名,是邪不壓正?
還是正不壓邪?
其實無所謂,姜文的每一部電影,都可以叫“太陽照常升起”。
只在乎烏雲密佈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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