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我媽媽會死嗎?

阿姨,我媽媽會死嗎?

1

那個女孩怯怯地站在我旁邊,仰著頭問:“阿姨,我媽媽會死嗎?”早上的陽光斜落在她的臉上,她像個小天使。

這裡是神經內科病區,每間病房住三人,她媽媽是3床,我是2床,1床是個18歲的高中女生。

我正從走廊窗戶往下看,今天才發現那裡有個小花園。我轉向她笑著說:“不會的。”

小女孩嘴角向上一彎,“我就知道,媽媽的病會好,昨晚,我夢見了。”

我是在上班的時候昏倒的。

夫聽到消息,立即趕來我單位,在來的路上,他諮詢了一位當醫生的親戚,然後讓我住進這間病房。

2

女孩的媽媽是在我住院的第二天來的。一個黑瘦的男人攙著她,她無力地靠在男人身上,拖著腿走路。頭髮在腦後胡亂一綁,兩眼沒有神采,像是隻看著自己前面一尺遠的地方。

從衣著和口音看,他們應該來自市區旁邊的農村。

1床高中生的胖媽問她什麼病,男人說:“她腦子裡長了一個瘤,醫生建議儘快手術。”

週六上午,女人的一雙兒女趕到了病房。兒子大約十四歲,已是初三的學生,學習時間緊張,來看了一下,男人就把他送走了。

女孩大約十歲,央求著要留下來陪媽媽。她爬上病床,摟著媽媽躺下。護士進來打針時,告訴她,家屬不能在病床上。她伸伸舌頭,趕緊蜷腿下床,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護士跟男人說:“病人要加強營養,打針血管都找不到。”

中餐時間,男人去打飯,給女人買的粥,女人說沒有胃口。女孩像個小大人,“怎麼也要吃一點,媽,你有營養了早點好,帶我去逛街,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外面熱鬧得很。”

胖媽好心道:“最好去買點白蛋白來打,一般手術前都要打的,再說她又吃不下東西。”

3

吃完飯,男人出去了,女孩把下巴支在椅背上,像撒嬌,“媽,你啥時候能好嗎?”女人笑笑沒有回答,她又說,“媽,你說我們地裡棉花朵會不會都炸開了?我最喜歡跟你一起摘棉花了。”

女人把臉轉向胖媽,“那個什麼蛋白,貴不貴?”

“500塊錢一袋,”胖媽說。

女人聽了不再說話。

男人回來了,手上拿著一袋白蛋白,女人問:“多少錢?貴不?”

“不太貴,50一袋。”

男人回答的時候,看了看胖媽。

見男人要按鈴喊護士,女人趕緊說,“50還不貴,我看著就覺得貴,留著手術前一天打吧。”

男人站著沒動。“我想吃點粥,”女人接著說。

胖媽趕緊說:“嗯,吃粥一樣的,有醫生說過,這個白蛋白的營養就跟一碗粥的營養差不多,我們家這個是沒得辦法。”

胖媽領著男人將粥拿去外面,用公用微波爐加熱。

女孩把女人的床頭給搖起來,那個搖把是她進這病房後,就發現的新奇的東西,現在她很高興地搖著。

粥來了,男人把小桌板架在病床兩側的欄杆上,站在床邊。女孩站在床的另一邊,她好奇地按按這個簡易的小飯桌,像是檢查牢不牢固。

按完她搶過勺子喂女人吃粥,挖一勺,吹冷了,送到女人的嘴裡,女人慢慢嚥下,女孩又喂第二口,女人剛含在嘴裡,“哇”一聲,要吐。

男人趕緊拿床頭櫃上的捲紙,扯下一段遞給女人,慌亂中紙被扯到了地上,他彎下腰撿。

女孩放下勺子去拍女人的背,緩了一會兒,女人示意女孩再喂她,這次,第一口她就要吐,嗆得眼淚也出來了。

4

男人按鈴叫來了護士,是一個圓臉的姑娘,男人問:“咋不能吃呢?之前是不想吃,現在想吃了,一吃就吐。”

護士看了看床頭的病歷卡,道:“病人頭部裡面長了東西的話,最常見的症狀就是嘔吐,這個沒辦法。試試躺著進一點流質食物,像牛奶、酸奶之類的。當然,最好是每天打白蛋白增加營養。”

男人聽完護士的話垂下眼睛,去床尾把女人的床頭搖下來。

女人經過這一折騰,頭上冒虛汗,臉兩旁的頭髮也溼了,女孩含了眼淚低頭站在床邊。

男人說:“我去買牛奶。”

小女孩抬起頭,“買酸奶,媽不喜歡牛奶的味兒,以前好好的時候,她都說聞到就想吐。”

一樓大廳就有超市,幾分鐘後,男人拿著一盒酸奶進來了,插好吸管遞到女人嘴邊。

女孩眼巴巴地看著,女人含著吸管,雙頰動,喉嚨跟著動,一下、兩下,男人的胸膛也跟著動了一下,那提著的心輕輕放下去。女孩的喉嚨也動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不看女人,又悄悄吞了一下口水。

男人一直舉著酸奶盒,女人停止吸吮,輕輕搖頭,扭頭去夠床頭櫃上的捲紙,還沒拿到,又是“哇”一聲,男人趕緊拿床下的方便尿盆接著。

女人吐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女孩呆呆看著,眼淚流下來,“媽,你怎麼啦?”女人和男人都沒有說話。

男人打來熱水給女人擦洗乾淨。女人放棄了吃東西的努力,躺下去。女孩坐在床邊,把頭趴在床欄上,一家三口都不再說話。

5

晚上七點,1床的高中生要擦洗身上,男人迴避出去了。

胖媽把高中生的被子掀到床邊,隔著睡衣,用扭乾的熱毛巾擦洗上半身,再是擦胳膊。那胳膊細得很,被胖媽一抬起,袖子滑到腋下。

女孩看了一眼,低頭看看自己的胳膊,好像在比,誰的胳膊粗。

換一盆水,擦洗下半身。胖媽把高中生的睡褲捲上去,露出兩條腿。

女孩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嘴巴張成一個圈,她還不會掩飾自己的驚恐。女人看到了女孩的表情,對著胖媽抱歉地笑笑。

胖媽邊擦邊說:“天天擦,天天給她做護士教的嬰兒操,她還不如一個嬰兒,眼都不會眨一個。你看,這腿萎縮得只剩層皮包著骨頭。”

女人問:“多長時間了?”

“她爸呢?”

“他以前還天天來,後來,一星期來一趟,再,一月來一趟。現在三個月了,他都沒來,只往住院的卡上存錢,就在一樓的機子上存,他都不上來看一眼……”胖媽說到這裡哽咽了,女人不安,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小女孩不說話,看看媽媽,看看胖女人,看看高中生,又看看我。

胖媽給高中生蓋好被子,順勢側身坐在了床上,繼續說:“天天這樣,不開口也不睜眼,哪怕眼珠在眼皮底下動一下也好啊。

“她爸先來的時候,我跟他說,姑娘好些了,今天眼珠會動了。他就一眼不眨守著,我說隔天再來吧,隔天他又守著,說咋一直沒看見姑娘眼皮動,再後來,他看到了姑娘的腿,知道我在騙他,不來了。”

胖媽嘆口氣,“你說咋辦呢?我也想開了,就在這兒陪著姑娘,陪一天是一天。你看,我還比以前長胖了,也是,每天吃了坐,坐了吃,哪兒也不去,咋不長肉?”說完,她起身,端起盆子去洗手間,臉上和躺著的高中生一樣,沒有表情。

快九點,男人回來說他租了躺椅,另找了個地方休息,要女孩等針都打完了,護士不再來的時候,在她媽媽床尾躺下。

洗漱完畢,我走到病房外面去,想四處轉轉後休息。經過旁邊的病區,看見男人躺在冰涼的鋼架長椅上,他沒有租躺椅。

6

從我住進來,夫堅持每餐從家裡送飯,今天送晚餐來的時候,他又說晚上租個躺椅陪我,我說:“不用,一個人可以,你回家睡,離得近,有事我給你打電話。”

看他猶豫,我說:“你早點回去吧,幫媽媽帶帶我們兒子。”他心裡大約吃了一驚,但是沒說什麼,笑笑跟我揮手,回去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主動提到孩子。生下那孩子,我就得了產後抑鬱症,從來沒有仔細看過他,甚至他哭,我都像沒聽見,坐著一動不動。夫跟婆婆商量說,讓我先回去上班,看跟同事一起,能不能好點。

我每天按部就班地到單位去。那天上班,我從辦公樓側邊的檢修梯爬上了樓頂,然後,跳了下去。沒想到,落在了中間平臺的瀝青地面上,昏倒在那裡。

有人發現了我,通知了夫。夫來的時候,我已回到辦公室,右邊的胳膊和腿各青了一大塊。

7

我站在走廊從窗戶看下去,下面是一個小花園,再往外是大馬路,夫來送早點,會從那條路過來。

我想了一晚上,等他來了,跟他說:“我想早點出院,想兒子,想陪他長大。”

想象著他臉上驚異的表情,我微微笑了。

就是這個時候,那個女孩怯怯地走到我旁邊,仰著頭問:“阿姨,我媽媽會死嗎?”

早上的陽光斜落在那張小臉上,她像個天使。

我笑著說:“不會的。”

小女孩嘴角向上一彎,“我就知道,媽媽的病會好,昨晚,我夢見了。”

我又說:“我跟你媽媽一樣,也是腦袋裡面長了東西,那東西讓我昏睡了很久,醒過來,就好了。你看那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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