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死後的世界如狂歡般溫暖

最近,皮克斯的動畫面《尋夢環遊記》上映了。這部動畫的宣傳做得不咋地,名字翻譯得特別傻,但口碑卻節節攀升,越來越火。終於是一個沒被傻名字毀掉的好動畫。

我們還是叫它《COCO》吧。

當死後的世界如狂歡般溫暖

《COCO》的故事發生在墨西哥。動畫裡,骷髏們彈奏著樂器,身處於暖色的死亡國度中生命不止,狂歡不休。這樣的背景,並非只是偶然,也不僅僅是個設定。

沒有哪個地方對死亡的態度會像墨西哥這般曖昧。墨西哥人樂天的接受了死亡和死亡的各種符號,尤其是“卡拉維拉(calavera)”,尤其是頭骨。在歐洲文化當中,死亡以及死亡的符號非常常見,但歐洲人絕不可能像墨西哥人那樣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時帶著舒適的親暱。即使是其它國家的拉丁美洲人也不似墨西哥人這樣,對人類離開世界的過程如此感興趣,如此著迷。

墨西哥人的這種愛好也不是近代才有的。人們很容易就會想當然的認為,每年於10月底11月初,墨西哥人為死亡舉辦的全國性慶典是6個世紀前來到這片土地上的西班牙人帶來的基督教節日被奇怪的墨西哥人同化後的產物,尤其是亡靈節(Día de los Muertos),更是和萬聖節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這個想法是錯誤的,儘管墨西哥在近代引入了很多歐洲的死亡符號(例如黑死舞、塔羅牌等),儘管墨西哥人的死亡慶典擁有西班牙語名字。可能早在歐洲人抵達墨西哥的1000年前,頭骨等死亡的象徵符號就已經在墨西哥藝術當中出現了。那些活潑的骨骼形象已經融入所有深受墨西哥文化影響的部落成員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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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人的糖頭骨。圖片來自Spanglish Spoon。

研究者曾在尤卡坦半島和恰帕斯的瑪雅藝術當中發現過人頭。頭蓋骨的圖案,出現在瓦哈卡的古薩波特克人和古米斯泰克部族聖典的核心部分。墨西哥中部穴居的托爾特克人和米卻肯人也用頭骨進行重要的祭祀儀式。頭骨——不只是人類的頭骨,還包括綠松石、黑曜石甚至是棉花糖、油酥點心做成的頭骨玩具——早以成為居住在特諾奇提蘭或者稱墨西哥城的那些稱自己為阿茲特克人的原住民生活的一部分(如今,這座巨大的城市依舊是墨西哥頭骨崇拜文化的中心)。

為什麼墨西哥人如此不同?這個問題,可能永不會有讓人滿意的答案。無論是瑪雅神話還是阿茲特克傳說中都有數不清的死神。瑪雅人的神話尤其複雜,其中充斥著無數打獵的神,散播特殊疾病的神,把自己打扮成美洲虎的神。如今,墨西哥還有超過一百萬人說瑪雅方言,這些人依舊居住在森林區域,死神們會定期為他們送來蛇吻、獸擊或是塌方。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死亡如此深刻的融入瑪雅文化當中的原因——這些人在死神的陰影之下生活了好多個世紀,成功的繁衍至今。

阿茲特克人同死亡的關係可能要稍微簡單一點,其理解難度或許和現代的宗教儀式相當——好歹墨西哥城是建立在曾經的瑪雅首都的遺蹟之上。阿茲特克首席死神名叫米克特蘭堤庫特里(Mictlantecuhtli),地下世界的主宰,擁有無數信徒為他製作的雕像、繪畫與符號(甚至還有一套叫《米克特蘭堤庫特里,阿茲特克殭屍》的系列漫畫)。這個神祗極度可怕,他那滿頭血汙的頭上戴著貓頭鷹羽毛和彩紙做成的王冠,脖子上掛著眼球項鍊,耳朵上穿著骨頭耳環,白骨森森的腳上詭異的穿著涼鞋。他坐在寶座上,總是保持著開口大笑,但口中無牙,他嘲笑著羽蛇神創造的世界當中的怪異事物,嘲笑著他和他的兄弟們將要統治的萬千靈魂,他統治著地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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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墨西哥民間文化當中,這具美麗的枯骨叫卡塔琳娜,生前她是一位生活在上流社會女人。

因此,這兩件世界上最漂亮的古代頭骨工藝品是由對死亡如此著迷的古墨西哥人做出來的,就沒那麼讓人驚奇了——呃,至少人們一度認為它們都是古墨西哥人做的。這兩件館藏於大英博物館的工藝品都美麗非凡,其中只有一件,的確是由天才的阿茲特克藝術家做出來的。

第一件是真貨。它異常複雜:本體是一顆真正的人頭骨,內襯鹿皮;上下頜由鹿皮製成的袋子連在一起,能夠自由的開合;它的表面覆蓋著交替出現的雙色馬薩克粗橫條,一部分的橫條由閃亮的藍色綠松石拼成,另一部分鑲嵌著泛著黑光的黑色煤玉,這樣的橫條一共有5道;它的眼睛是黃鐵礦雕琢成的光滑球體,嵌在閃亮的白色海螺殼圓環上。如果只是這樣還不夠村託擁有它的祭祀的高貴身份(阿茲特克文檔顯示,祭司們會把這樣的裝飾性的頭骨用鹿皮繩系在衣服上),那就再看看它的鼻子吧,上面鑲嵌著紅色的海菊蛤殼製成的裝飾物。這些貝殼、海螺還有煤玉都不產於阿茲特克人的國土,它們來自於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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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顆藏於大英博物館的馬賽克頭骨拒信是特斯卡特利波卡神的代表,這位神祗又被稱作“煙霧之鏡”

另外一個頭骨藝術品更是美得驚人。它藉助於好萊塢和印第安納瓊斯系列電影之手,獲得了無數人的尊崇和質疑。這顆實物大小的透明頭骨由整塊水晶雕琢而成。將其握在手中從不同的角度觀看,你會感到無比的驚奇:它的內部有天然水晶不可避免的小裂縫,但依舊光彩熠熠;它那玻璃一般的表面,打磨得如此絲滑;它那強健的下巴,雕琢得是如此準確;它的眼窩和牙齒展現出的不同雕琢技術是如此高超——將這些細節疊加起來,這件藝術品真是美得難以置信。

1897年,大英博物館從知名的蒂凡尼公司手中買下了這顆水晶頭骨,並假定它是真正的阿茲特克藝術品,認為它和墨西哥城的阿茲特克神廟中的玄武岩、石灰岩頭骨一樣,是祭祀用品——這要是真的,這顆水晶頭骨肯定是高等祭祀用的。

但他們失望了。現代的檢驗顯示,這顆頭骨所用的水晶來自巴西,那地方離阿茲特克人的貿易路線太遠了,而且遺留在頭骨上的痕跡顯示,製作者用上了砂輪和硬磨料——阿茲特克的藝術家們可沒有這麼高檔而先進的工具。這顆頭骨是個聰明的假貨,顯然不是在阿茲特克時代的古董,甚至它可能都並非產自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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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認為這並不古老的水晶頭骨有神秘力量。這一課收藏於大英博物館,它的真相早已大白。一項對它表面的詳盡分析顯示,這件藝術品是有19世紀歐洲珠寶行業常見的砂輪切割、打磨而成,哥倫布時代之前,這種技術在美洲可見不到。

1992年,有人將一顆漂亮的中空水晶頭骨送到了華盛頓的史密斯學會,據他說這顆頭骨是1960年在墨西哥城買的。經過檢測,在這件藝術品上發現了合成研磨劑,在水晶頭骨牙齒的裂縫中有金剛砂的存在,這顯然又是個現代工藝品。

這些類似的偽造品——巴黎的博物館裡還有3顆——都是由一個法國古董商歐仁·博班搞出來的。他曾是墨西哥的皇帝馬西米連諾一世的首席考古學家。這位派頭十足的那字曾在1867年的巴黎博覽會上擺過貨攤,之後又在曼哈頓開了一家代理商,賣一些據稱是在墨西哥叢林裡找到的古代失物——現在看來,他賣東西靠的是忽悠。

為什麼阿茲特克人和瑪雅人如此迷戀死亡?我們只能假定這是因為兩個文明長期生存於火山與地震的威脅之下,他們的經濟很粗糙,政治又很野蠻,一系列的因素造就了這樣的結果。的確,時至今日毒品戰爭依舊撕裂著這個國家北方的國土,革命的怒火依舊在燃燒,時常晃動的大地和從火山口噴出的火焰煙雲讓墨西哥人墜入了宿命論當中。但同樣的愛好,為什麼沒有出現在類似的動盪區域?為什麼克什米爾、蘇丹、剛果沒有出現對死亡的痴迷?無人能解答。

但不管怎樣,從人類學上說死亡崇拜留下了一個讓人喜歡的遺產,那就是墨西哥人在每年十月之後開始慶祝、在天主教聖徒紀念日、萬靈節(11月1-2日)時達到高潮的亡靈節。他們會用任何可能的方式來緬懷那些逝去的靈魂,尤其是那些受暴力而死、幼年夭折、年老而終、未受洗禮、已被遺忘的靈魂。他們聚會,他們跳舞,他們宴請親朋,他們焚香祭祀,他們瘋狂,他們享受其中。

幾十年間,偉大的墨西哥版畫藝術家何塞·瓜達盧佩·波薩達(José Guadalupe Posada,逝世於1913年)折桂於亡靈節慶典,在他的作品當中,頭骨佔據了最顯著的位置。在他的筆下,那些跳舞的、抽菸的、唱歌的、大笑的、彈吉他的、騎馬的、持槍的、豪飲龍舌蘭酒的、佈道的、戰鬥的、做愛的以及所有的形象,都彷彿來自亡靈節的慶典儀式當中,只不過,這些人的脖子上頂著的頭沒有血肉,只是頭骨,他們來自於一個異樣的世界。

當死後的世界如狂歡般溫暖

波薩達的亡靈版畫。這歡快的精神氣,和《COCO》中的某些畫面非常契合。圖片來自The Public

慶典上還有一種頭骨,一種更容易見到的頭骨,通常由棉花糖製作,用來當做供奉給亡者的祭品——它們也是一抹回憶,連接了生之甜蜜與死之冰冷事實。這些糖頭骨總是被做成光彩照人的樣子,被人們用金屬箔和萬壽菊花瓣裝飾著,它們都帶著顏色豔麗的微笑,嘴巴咧得大大的,比墨西哥大街上的人群笑得更開心。在節日當中,這些糖果隨處可見,數量極多,這些糖頭骨是歡樂與不可逃避之事的象徵——在此處,這些頭骨絕不會帶來別處尋常可見的冷酷聯想。

當你身處於萬靈節時的墨西哥,你要跳舞,要喝下一兩杯龍舌蘭酒或是Dos Equis牌啤酒,要使勁咬碎、吃下一顆甜蜜的糖頭骨。之後,你就會縱情於那人生不可避免之事當中,望見未來無窮無盡的歡樂,感謝時間的流失。就像一些書裡縮寫的,墨西哥人會說沒有什麼會比手上的一顆彩虹色糖頭骨更好。

“萬歲!”他們喊道,“萬歲,瑪雅!萬歲,阿茲特克!萬歲,遠古的眾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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