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珍珠變成魚眼睛,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麼了?

從珍珠變成魚眼睛,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麼了?

作者

河漢

話說這一場是非表面看來雖是因著鶯兒折柳編花籃之故,細論起前因來話就長了,竟有許多新仇舊恨在裡面,春燕與藕官的一問一答,只等於掀開了簾幕的一角,簾幕後面是無盡的口舌與是非、哭泣與抱怨在那裡竊竊交鋒,撕扯不開地撕扯著,不時便於撕扯中破簾而出。

破簾而出的還有寶玉的名言:“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魚眼睛和寶珠的衝突時刻都在,亦不限於書中,便現實中直到今日也沒有消停過。隨處都是明槍執杖的婆媳,相愛相殺的母女……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然而倘或年齡懸殊,兩個就夠了。

按常理說,千年不決的是非往往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然而讀《紅樓夢》第五十九回的讀者卻基本都跟“寶珠派”站一隊,這不單是因為寶玉的“寶珠論”,便從兩派的表現上看,也是“寶珠派”更得人心。

“寶珠派”的言辭有理有據,“魚眼派”的言辭粗鄙不堪;“寶珠派”行事情真可愛,“魚眼派”行事昏聵可笑。

可是也有人無視主流觀點,跟“魚眼派”站一隊的,因為“寶珠派”對“魚眼派”所有的厭惡與抱怨說到底也無非是“越老了越把錢看得真了”。而這樣的在意錢財,也無非是貧窮的緣故。此即如春燕娘所哀告的:“好容易我進來了,家裡也省些攪過,我這一去,又要去自己生火過活,將來不免又沒了過活。”

彷彿是貧窮使她們失去了光彩,然而那些含有光彩的丫鬟們還不是一樣身在底層?

因此單以貴公子不事稼穡,不知底層之艱難而責寶玉的“寶珠論”有失公允的話本身也是有失公允的。

因為兩派的區別哪怕擇其緊要說也不單只是“錢”字,還有“情”字。

倘若“魚眼派”是“越老越把錢看得真了”的話,那麼“寶珠派”卻並非是越年輕越把錢看得輕了,而是越年輕越把情看得真了。

是的,她們對立的重點不是在錢上,而是在“情”上。

夏婆子全不顧藕官祭奠之情,更遑論懂知了,任其哭得淚人一般只作作死看,認了兩三年,何嘗有半分母女情分?倒直欲禍之而後快。

春燕娘更休論對芳官了,與春燕倒是親母女呢,還不是一樣不管不顧地打罵,只作出氣筒一般,又哪裡欣賞來鶯兒編柳攀花之美,與春燕的戲耍玩笑之情?

從珍珠變成魚眼睛,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麼了?

悲哀還在於,這種欣賞不來許是永遠欣賞不來了……即便後來口舌撕扯全都煙消雲散了,讓“魚眼派”低頭的也仍然是利,而非情。

兩派這樣的壁壘分明,水火不容,彷彿判若雲泥到了不許“魚目混珠”這成語在世上存在的地步。

魚目是魚目,珠是珠!

然而寶玉說:“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分明一個人?

哀在分明一個人!

是啊,魚目本是珠——轉過彎來的那一刻該有多麼的瞠目結舌。

你能想象夏婆子,春燕娘又是春燕姑媽都曾經盈盈年少,散發著寶珠般的光彩嗎?

或許你很難想象,但是你應該想象,因為非此不足以讀紅樓。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那些曾經的寶珠,如何失去了光彩?那些曾經的情致,如何讓位於現實?或許先天總是情真,奈何後天總歸命苦。

那些曾經的少女,總要為人婦,為人母,總要負起責任來,一旦為人婦為人母生存的不安立即便顯現出來,琴棋書畫詩酒花當不得柴米油鹽醬醋茶,缺油少鹽的日子裡唯有“情致”是被鹽醃過的——再也沒了鮮活勁。鮮活只在夢裡吧,漸漸的連夢也無了。

你便是貴婦人又如何?生存的不安一樣如影隨形。大戶人家是非越發多了,不思慮油鹽總還要思慮公婆,思慮丈夫,思慮子女……全思慮完了又還要思慮下人。沒有了父母替你思慮,你不思慮別人便被別人思慮了去。人們總是在吃虧中成長,成長為一顆死魚眼睛。

在死魚眼睛的世界裡,那些當不得飯吃的“情致”都是愚蠢可笑的,甚至是愚蠢可厭的。她們並不單只是針對“情致”,所有當不得飯吃的行為感情都是愚蠢可厭的。甚至她們自己年少的情致也不過是她們嘴裡的“蠢事”。

唯有“利”字是實實在在的,摸得著,看得見。一旦嚐到了甜頭便如饕餮一般咻咻以往,再不回頭。哪怕自己在別人眼裡活得真如饕餮一般。

如此,人類數千年的教化竟是枉費了心機麼?唯利是圖與百獸爭食也沒有多少區別。

事實彷彿是如此。

然而努力也一直沒有間斷。

真實是:消除了生存的不安,人類是可以持一生之情致,觀一世之風花,直把少年之情流連到垂暮之日的。盡有國人驚訝於異國人之天真無城府,情致如少年的。如此,便是了。

只是,我們如今還不成,遑論紅樓裡的當年。

倘或賈府不倒,便鶯兒、春燕以及各房的丫頭們,也終將嫁與販夫走卒,配與家丁小廝,生一堆子女,於操勞中明白金錢之於生存的重要性,走上唯利是圖的道路。倘或再進得府來,也是婆子們一般的人物了吧。

從珍珠變成魚眼睛,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麼了?

然而,我總覺得會好些。是會好些啊,她們畢竟曾是寶釵黛玉輩的丫頭,教化的作用總還是在,否則人類文明的進步如何還能看到希望?

然而曹公總是哀傷的吧,社會便如今還是魚眼睛的社會,遑論他的時代。由不得寶玉拄杖敲著門檻子恨恨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天長地久,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寶玉此時護得住芳官春燕,彼時護得住晴雯四兒嗎?寶玉抵得住大觀園裡的死魚眼睛抵得住外面的嗎?而大觀園不過是伊甸園,再拖延些,也終要揮手告別。

如何是好?

或許曹公的哀傷便是如何都不好了。

怎思你如花美眷——

怎經得,似水流年。

那些敵不過似水流年的如花美眷們,所能設想的未來不是變成死魚眼睛便是被死魚眼睛們荼毒了。沒奈何處,於是黛玉輩紛紛早夭了,藉以留下寶珠般的光彩,永遠的風華絕代……

我們惋惜著黛玉的早亡,我們感懷著大觀園裡的青春,我們詈罵著死魚眼睛的鐵石心腸,昏聵貪婪,唯利是圖,以及為她們所主宰的殘酷社會。我們憤怒著,譴責著走過我們的青春歲月,走在了變成死魚眼睛的道路上。

越走越歡快。

於是生命只剩下了無盡的苟且還有被遺忘了的詩和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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