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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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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的燠热里什么也干不了，几分慵懒着，顺手从就近的柜子上抽取一本薄书，暗红的封面套印两行白字《唐伯虎落花诗册及其笔法》，西泠印社出版的。权将这本字帖当作诗集来读，顺带观看墨色轻重与枯润变化，暑气里，正好消受得了。
落花的感悟，浓缩着东方情感的审美意向，生命在拐弯处，颤动着，发出欲绝之美。这异样的美，将非同寻常事物的尖锐与柔软一并提炼出来，呈于人前。
翻开册页，唐寅的字迹出乎意外的工整。将无标点的字一个个连缀，断出格律诗的句子来。风流倜傥的影子不见了，流殇着感物伤怀的悲戚自怜。沸沸扬扬的传说仅成为一场奢华的演绎，唐寅不愧为古今奇闻一大见证。
结子桃花如雨落，挟雌蝴蝶过墙来。道的是落花情状。有佳人美眷的意味。其实在唐寅的诗句里，落英如雨，是恨不能将一个魂魄来颠覆。恰似唐寅书于另一条幅的佳句“万点落花都是恨”，利箭穿心的疼痛，将不如意境况里的自我角色宣泄得淋漓尽致，弱化了参差迷离花影间的文人雅趣。这时的落花仅是一个道具、一贴涩味的良药，与才子的不甘与自负为伍。
又如《六如居士外集》记，唐寅栽半亩牡丹于书斋前，开花时常邀友对花饮酒赋诗，花落以锦囊盛葬。酒至酣处，嚎啕痛哭。唐寅哭的什么？自然不是落花片片，乃是他的落魄呀。
这里，落花即是性格。
其实，又何必。吟哦着风定落花深的易安居士所描摹的景致，来得更爽心。一句帘外拥红堆雪，带出落红无数，心随花去。可惜这时无雪，只得阖上眼帘，想像花瓣扑入雪中的胜景。向来喜欢李清照，喜欢她淡淡说来渐见深情的从容不迫。纵是风花雪月，纵是女儿情怀，又何以不包含着大气度和大智慧？
记得冬末到茶花物种园去，见地上一片流红，将树的底部与周边泥土几欲映透。一树树一簇簇的花，视野撑得开阔。茶花不愧为有丈夫情怀的花树，尤其那些长在荒野深寺的，一株独立，高耸入云，千万朵蓬勃盛开，可以一个“煌”字形容。红花开得温暖，那些洁白如雪的，则像仙境里的童子。连它的坠落都是那般壮烈，一头朝地，扑跌下去，决绝不二，堪称花中豪杰。我的目光滞留地面，再也挪不开去。无数落下的花瓣交叠堆积，满目落红，没有哀伤，唯有壮丽感。这时的落花，是斜阳里的余辉，也是霞光。
我被一种审美感动着，有隐隐的欢愉，隐隐的痛。相比之下，花开时的蓬勃倒从未引发过这份触感。
去冬得一盆牡丹，置于室内，看它渐次展开，给我一季好心情。开始几日，那花的头部齐齐朝下，以为是花冠开得硕大之故。待边缘的花瓣变薄，变亮，向后羽翼一般飞翘，所有的花头忽地抬起，正视前方，一副仪态万方的样子。原来这时它才趋于成熟，原来成熟的姿态是这样的啊！
我来到一朵花前屈身俯视，这一朵，依然向下低垂。这时我看到它的目光，下垂、羞涩，含有忧郁。我恻然。那是一片初恋的目光，或者说，是暗恋的目光，它不是直接的、袒露的，而在花瓣与枝叶间若隐若现、闪闪烁烁，内在的抑制着的激情火焰般集中反射到这扇唯一的天窗，那里就像暗夜的星空一般深邃魅人了。
一朵花的目光，这暗恋的目光，恰好印证了一个女人由少女到妇人一段身心成熟路。或许，暗恋是必需的。借助那颤动的眼波望出去，是险处的气象，内心里幻影叠现，尽善尽美，激起的却是决然追寻的勇气。走过一段恋情，就是走过一道山谷。
这朵牡丹绵薄、飘逸、高贵，像皇后，又像公主，有着妻子和女儿的精致组合。尤其是飘逸。这使我想到女人的美，倘若缺了飘逸，岂不丢失了神魂儿？
然而，它再完好，也终归要飘落。
那日下班回到家里，做事前照例先看它一眼，花开着，与平素无异，我顾自忙开。猛一回头，地上乍现一堆花瓣，错错落落着，几秒钟前的花影全然消失。我一惊，手里捏着块湿抹布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花儿哪里是扑簌簌落的呀，分明是在一个粹不及防的瞬间完成，比“簌簌无风花自坠”还要微妙。它不是古人眼里暮春花谢的飘零狼藉，轻风细雨里的舒徐悠扬，它是生命转化的式微啊。花瓣一经跌落，另一种生存状态即由此开始。
过后我不止一次回味这片刻的奥秘。一个声音顽强地钻入我的耳膜，抗拒我最初的感觉，想否认都否认不了。那就是在那个瞬间一定有“轰”的一声巨响发生，一定的。就像神话片里，伴随某一特殊现象出现石破云穿、天撼地动，花瓣也是轰然坠落的。只是，我凡间的耳朵未能听见而已，诗人们凡间的耳朵也未能听见。这如同世人往往无法预料一件与自身休戚相关的重要事件的发生一样。我们平静着，享受生活，毫无忧虑，命运却突然间无可逆转地改变了。
我内心的花瓣，也在这特殊的时刻一片片跌落。
由落花想到日本的世阿弥。因了花每一次开放都伴有新鲜的美感，他将花称为日本最古老的戏剧能乐的理想境界，不仅如此，汉诗中的落花佳句，被他像星星一样摘取，嵌入能乐，作为云梯攀登他痴迷终生的“幽玄”之境。仅这一点，我就不由得感佩世阿弥与众不同的才情。花既如此，那么，飘落的花瓣不就是幽玄美的翩然超越么？不知作古的世阿弥如是想否。
以为樱花国度的日本人向来是深知花之将残的，将花朵绽放的绚丽延续，于花飞花落、逐渐凋萎的过程中寄予重生的心愿，期盼下一次的复苏，这似乎表明日本人有着与西方人相一致的花之永生的观念。
站在死亡的屋脊期许新生，是世阿弥的姿态。永生与幻灭，生命的停驻、逆转，那些自由飘飞的花瓣延引出来的意象，经他反复咏叹。能乐，不失为禅宗的教养培植的花朵。
小时候曾为有一天会在这个世界消亡伤心不已，长大反倒坦然了，仗着一息尚存的底气，觉得路途的遥远。看山口百惠演的《血疑》，死亡的过程被一片片鲜润飘落的花瓣覆盖，充满唯美，模糊了生死之间的距离，一点也不可怕。这，是否同样隐含着世阿弥能乐的启示，证明自己的存在，可以选择抵抗时序递嬗与自然流转，也可以选择平心静气接受万物生灭的事实。
这时候，花瓣就是一道魔力，静观、唯美、柔和，所向披靡。
当另一个深谙其道的小津出现在我的视野，我不由对世阿弥“幽玄美”的传统因子由衷感佩。在能剧“幽玄美”的观照下，小津以电影的形式表现对岁月流逝、生命消陨的从容静观态度。摄影机镜头下安宁、秩序的空间环境，消解了生活表层的浮躁。人性的创伤开始抚平。小津作为“最具日本风格”的电影作家之美誉亦由此而来。
其实，面对生命在欲绝之境的微妙，谁都将难以平息内心的波澜叠起。说它是花开花落的节奏也罢，是一幕最后的美丽也罢，将一瞬瞬的奇美化为永恒，才是人间正道。
有意思的是，光浏览世阿弥的能乐理论著作书名，便可发现这些秘传书有多青睐于花，《花传书》《至花道》《花镜》《却来花》，其间最有名的篇什，几乎通篇都在以花比喻生命。一连串频繁使用，“花”与“幽玄”并举，惟为其所撼所动，才有他遗世独立的成就。“若能将此花，由我心传至你心，谓之风姿花传。”《风姿花传》中的名句，十五世纪的嫡传，像极一首时尚风靡的歌曲，不知倾倒多少颗人见犹怜的痴心。日本町室时期的能乐艺术家世阿弥，实在是深谙了古往今来落英纷纷所表达的丰富玄妙的。
高雅深奥的能乐以戴着面具、极简朴微妙的肢体语言形式，诠释佛教的无常世界与人类深层细腻的情感。当一场能乐演出终了时，音符静止，一切返回演出前的静穆。
时间无限延伸。犹如一场未竞的人生。
亦如不言衰亡的落花，从有返无，自无生有，终将再生。
聚落英为裀，是一种名士风度，不免染指尘世气息，几分可爱。芍药裀即为一典型范例。
香梦沉酣的湘云，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原著这一章节的描写，芍药裀成了湘云天造地设的卧榻，将她豪放不羁的性格衬托得自然流畅。“吾自有花裀，何销坐具？”《开元天宝遗事》里记学士许慎选与亲友结宴于花圃的情景，同样好一派天外人的逍遥。
也有以茉莉花茶入枕的。初夏见超市里的茉莉花枕，一只细密的草编席枕，内里正不知有多少茉莉花香熏出来呢。夏季江南，开出多少茉莉花，数不清。那种纯白清凉小花，一朵朵、一簇簇，原是用来消夏的。说起来，那花的跌落也是整朵整朵的毫不含糊，具君子气度。纳入枕中，精灵般穿梭于仲夏之梦，虽不似湘云醉眠芍药裀那般华贵浪漫，却也能将好日子简明扼要地来逐个兑现。
现今讲究实际的白领丽人，爱以花茶自娱。隔着透明的玻璃杯盏，玫瑰妖娆的色泽，或是雏菊一类清韵雅致的小花，有着经人工制作的周整，一朵朵一片片散淡漂浮水面，合着一句电视广告词，吃花就是吃大自然的精气。花香入口，恍惚间自个儿也就浸润了点滴仙气，欲从俗物中超拔出来，虽然攀比不得前朝深闺吹花嚼蕊的清悠，也是好的。
有亲历铭心的，是在昆明一家饭店就餐。圆形餐桌上洒一圈儿鲜润得滴出水来的各色花瓣，比见惯不怪的硕大花束不知要美艳多少，惊讶于春城的奢侈与妙想迁得，真正的美宴亦由此开始。离席之后，谁又会记得那满桌的佳肴，即便人生的宴席，散了也就散了，唯有这作了配角的花瓣，大抵经年之后，也是不会遗忘的。花瓣侧畔，食色人间轻而易举地迈向精神国度。
周日午后降临一场雷阵雨，雨后有江南极为短暂的凉爽，空气里飘浮着树木的湿气。被草木诱着，欣然来到一处草地。见两个孩子蹲在地上，奋力用嘴吹着雨后一汪积水里飘着的两片花瓣。黄颜色的花瓣代表男孩，粉色的是女孩的。他俩在玩进进退退打仗的游戏呢。
我怔怔地看。飘落的花瓣似一舟楫，轻盈浅显里承载着入世出世的情愫，乘载着天地之大美，却也有寻常的琐碎和乐趣。不过此刻，我只希望那片粉红色的花瓣赢，因为它看上去比男孩的花瓣多一点美丽。
周亚，女，散文家，诗人，画家。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美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国家、省级刊物。作品入选散文、诗歌年选本、年度作品排行榜、选集多种。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知音杯诗歌大赛二等奖、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藜诗歌奖、《人民文学》纪念武昌首义一百周年征文二等奖（诗歌）等奖项。著有散文集《迷失荒园》、诗集《天浴》（自绘插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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