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鉴赏」日子(文

「美文鉴赏」日子(文/孙治平)

老王走得有点突然,他醒来的最后一刻是在棺材里。他说不了话,眼睛睁得很大,家里人知道他有许多话要说,来不及了,蜡烛就要熄灭了。

前几天他还在田里割稻,晚上回来还喝了二两白酒,昨天就倒下了。倒下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的脚耷拉在渠沟里,头埋在绿色的秧苗中。在这个双抢的季节,夜风格外的热,河水格外的凉。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正趴着一只青蛙。青蛙看见人走过来,唰一下蹦的老远,他的命就没了。王婶今晚特意做了一碗红烧肉,昨天早稻刚割完,今天小秧苗就下田,两口子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了。开饭前,老王说要到田里走一趟,他怕有人挖渠,秧苗被淹死在水里,不过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老王婶在家里等了一个钟头,以为他又顺道去老张家下棋去了。最后感觉不对劲才吆喝着老张过去田里寻人,没想到只寻来一具尸体。老王婶的哭喊声回荡在整个田野,鹧鸪鸟被吓得扑腾四起。夜风慢慢地袭来,倏然有了些许凉意,老张打了个抖,下了多年棋的人就这么没了。

老王的死亡通知书是镇医院下的,村里没一辆车子,老张把老王放到板车上拉了五里路,拉过去的时候老王身子已经凉了大半截。于是,王婶的哭喊声又在医院里回荡,值夜的医生护士全起了来,他们摘下口罩,低头默哀了三分钟。一个生命就这么戛然而逝了,这是对死者最真诚的哀悼。没有一个人心里是好受的,反倒我比较开心,我心想又有酒肉吃了。

村里死人总要办宴席,老年人高寿而去是喜丧,中途生病而走是悲丧。两种丧礼的形式一样,但气氛完全不同,最简单的分别方式就是音乐。如果家里有信佛或者信道的,就会请法师们过来做法。他们像黑白无常一样在院子里晃悠,嘴里碎碎絮絮念叨着一些奇怪的符咒。是和尚的,几个和尚围成一个圈,坐在棺材周围敲钵盂;是道士的,手上拿着拂尘或者柳枝,沾点“圣水”撒在棺材顶盖上,死者好像就能升天,没必要受轮回之苦。可怜的世人,来了是为着死,死了却又想着活,死了的不知痛苦,活着的竟受了无尽的折磨。我像只老鼠一样在周边乱窜,道士忽然睁眼对我瞪了瞪,把我吓了一跳,我怔在原地,顿时觉得他有了什么神力。长辈们把我抱走,说你属狗,不能靠近,否则会被反冲。我至今仍然不明白这个道理,活着的人连唯一祭奠的机会也被夺去,这恐怕又是他们所创造的什么神力吧。但村里老人始终把这些东西说的很玄乎,属性不对就会被冲,轻的流鼻血,重的也要和他一样躺在棺材里。老人的话具有威信,比礼教还管用,属性不对的儿子也不敢上前,眼睁睁看自己老子被其他人抬走。

但老王没有儿子,就一个女儿嫁到了外地。曾经他也生过一个儿子,听人说十七八岁时掉到后面池塘淹死了。女儿是个孝顺的娃娃,村里远近闻名的。长得也漂亮,22岁时就嫁到了外省。对方家里条件还不错,她就时常偷着给老两口寄钱。这次听到父亲死了她边哭边往回赶,手里还拽着准备寄回家的三百块钱。王婶从枕头下的灰布囊里取出一沓子钱来,这都是老王留下的财产,这都是女儿寄回家的,她一分没动过。女儿在电话里说过很多次,让老两口多休息,少忙活,年纪大了,就该颐养天年。老王说农村里祖辈们压根没传下这些规矩,只要还能动就要下地。

女儿这次回来带回了老王的外甥,老王一眼都没见过,孩子三岁了,老王只看过女儿寄回家的照片。平日里,老王闲下来坐在门槛上抽烟,就掏出照片来打量,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他像是看到自己那十几岁的儿子一样。现在他的外甥就跪在他的棺材前,磕了三个响头,一嘴刚长出尖的牙缝里蹦出“姥爷”两个字,反倒挺可爱。道士瞪了他一眼,他先是怔了一会儿,紧接着就大哭起来。村民们都说这是孩子他外公喜欢他,和他“问候”呢。

老王死于脑溢血,这个病对于他们来讲就是绝症。村里已经有两个人吃了亏,一个走了,一个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躺着的那个是老王的发小,一辈子在一起,跟老王和王婶一样亲。听说老王死了,他眼角落下两滴眼泪,家里人说,看来意识还清醒着。前些日子老王时常头晕,老伴好不容易把他劝去医院看病,医生说血压非常高,要住院。他一听住院差点跳了起来,“我这辈子就没住过院,年轻时候挑沙闪了腰,医生说要手术不然可能会瘫痪,我也没去。在家里躺了十来天,起来后照样干活。”但这次,他没斗过天,一躺下就是一辈子。王婶拍打着棺材,“啪啪”作响,跟外面的钹声交织在一起,又像人心脏的跳动,好像一停下就要有生命离开。

我只顾趴在桌上吃着东西,伯父拍了一下我的后脑,我就停下来看看他们。妇女们站着跪着哭成一团,我知道这就是悲丧。

好多事情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清晰,好多生活后来看起来才觉得透彻。老王走了,家里就剩下两个女人,紧接着这个女人也要走,家里就剩下一个女人和一张挂着的白相片。女儿走的时候,王婶眼睁睁看着她把外甥从自己旁边牵走。外甥嘴里不清晰地叫着“姥姥、姥姥”,王婶就抹着眼泪答“诶,诶”。王婶手里拽着一包钱,这是老王留下的,也是女儿留下的。她以后的日子不用愁了。

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这样眼睁睁地送走一批又一批人。我回老家的时候,那些阿婆阿爷大都不在了。我突然觉得孤单起来,我再也不想吃宴席了,喜丧、悲丧都不要了。

(作者简介:孙治平,武警。安徽池州人。著有散文集《脚步》,长篇小说《猫耳洞里的岁月》,中篇小说《泡沫》,发表诗歌五百余首。)

校对:黄媛

审核;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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