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春秋082|孔子为何称赞晋国的叔向是“古之遗直”?

大梦春秋082|孔子为何称赞晋国的叔向是“古之遗直”?

晋国南部的群山

在叔向的人生中,曾不止一次面临杀身之祸。在这一点上,他不比子产、晏婴幸运多少,当然,比之叔孙豹,还是要幸运得多。

叔向能够数次脱离险境,不完全是运气的成分。和子产、晏婴一样,那些高贵的品德、娴熟的礼仪以及与生俱来的智慧像一套无形铠甲,把他们从庸常大众之中分离出来,又把他们保护起来,让他们木秀于林,又不被风雨摧折。

公元前537年,晋平公姬彪嫁女于楚,以执政韩起(韩厥之子,公元前541年赵武辞世,韩起继任为执政)为使,叔向为副使,赴楚送女。途经郑国时,一行人受到了子皮和子太叔的盛情款待。子太叔叮嘱叔向:楚王为人骄纵,您还是要小心点儿!

叔向不以为然:楚王骄纵,终将祸及自身,焉能危害他人?我等奉币帛而往,自当守诚信,行礼仪,慎守大国之威,顺从而不失仪度,恭敬而不失身份,时时遵循古圣先贤的教导,处处不忘传统法度之要求;如此,他就算再骄纵,又能奈我何?

在叔向看来,谨慎守礼是应付一切危机的灵丹妙药。

然而,子太叔的担忧不为无理。

南方郢都城中,楚灵王熊围早已翘首期待多时。熊围是楚共王熊审之子,公元前541年,他杀掉自己的侄子——楚郏敖而自立,恶名流播宇内。

晋国人抵达郢都之后,熊围立即召集群臣上朝,并提出了自己的“接待”方案:晋国是我们的仇敌,我要抓住时机、毫无顾虑地好好羞辱晋国一下;那两位使臣,一个是上卿,一个是上大夫,级别不低啊!我打算砍了韩起的腿,让他给我守城门,再将羊舌肸(叔向)阉了,让他给我管理内宫,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时愕然,只有太宰蔿启彊应声对曰:当然可以,只要有所防备就行了。

蔿启彊的回答或许令熊围十分兴奋,但再听下去,他就高兴不起来了。蔿启彊是在说反话:羞辱一个普通人还要小心提防,何况羞辱一个大国呢?所以圣王致力于推行礼仪,不想羞辱他人;国与国之间的往来,自有各种礼仪,若不遵守,必生祸患。

随后,蔿启彊简短回顾了楚、晋两国百余年的交往历史,并着重提及三次战役——城濮之战、邲之战和鄢陵之战。在蔿启彊看来,这三次战役虽然彼此间隔数十年,却相互联系,不可孤立看待:城濮之役,晋国大胜后不备楚,所以在邲之役被楚国击败;楚国也是如此,获胜后不设防备,又在鄢陵之战被晋国打败;鄢陵战后,晋人得了教训,在严加防备的同时,对楚国以礼相待,力求和睦相处,故而楚国想报仇雪耻而不能如愿,只能与之亲善。

说完这些,蔿启彊重新把话题转回当前:如今,楚既与晋结为婚姻,又想羞辱他们,这不是主动与人结仇吗?楚国该怎么防备晋国?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如果有能够承担责任之人,羞辱他们一下当然是可以的,如果没有,那最好再思量一下;臣以为,晋国对大王的态度,已经够可以了:您要求诸侯都来朝见,晋国答应了(指第二次弭兵盟约),您向晋国求亲,晋国随即送女而来,而且还是国君亲自相送,上卿与上大夫一直护送到我国。

最后,蔿启彊的话中透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晋国的人才还是很多的,若您羞辱晋人,晋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当然,您若是执意舍弃亲善换来仇恨,违背礼仪招来敌人,只求满足您羞辱晋国的欲望,那的确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蔿启彊这一席话,使韩起与叔向幸免于难,也把原本就十分脆弱的晋、楚和平从崩溃的边缘拖了回来。楚灵王熊围听从蔿启彊的劝谏,厚礼招待晋国使臣,却又不太甘心,言谈间,挖空心思想难住叔向,奈何叔向博学,熊围只能自叹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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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都新田


作为备受世人敬重的君子,叔向和晏婴、子产一样,极为推崇礼在治理国家以及人际交往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是晏婴和子产都是懂得变通的人,而叔向对古礼的尊崇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叔向的内心充满了悲观的情绪,他沉陷在绝望之中,难以自拔。

公元前539年,齐人晏婴出使晋国,曾与叔向就“季世”这个问题进行过一次无可奈何的谈话。

季世就是末世,衰微之世,也就是传统礼仪丧失、破败,再也不可能挽回的时代。具体点说,就是公室败落、卿族逐渐掌握政权的春秋时代晚期。

当晏婴告诉叔向,齐国已至季世,田氏极有可能取代公室地位时,叔向发出了同样的哀叹:晋国比齐国好不到哪儿去,甚至可能更糟。

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疲敝,而宫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如逃寇仇。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忧。公室之卑,其何日只有?

叔向眼中的晋国已经一无是处:战马不驾战车,卿不率领军队,公室的战车没了御者与戎右,步兵的行列亦缺乏官长;百姓疲敝不堪,宫殿里的贵族们却愈加奢侈;道路上,饿死的人一个挨一个,宠姬们家里的财富却数不胜数;百姓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像遇到强盗、仇敌一般,避之唯恐不及;栾、郤、胥等出于姬姓的八个家族,其后人已经沦为平民乃至卑贱吏役;政令都归了赵、韩、魏等家族,人民无所依靠;在这种情况下,国君却不思悔改,终日沉湎于欢乐宴饮,公室的卑微,已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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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昭公三年》书影

叔向的悲哀,晏婴感同身受。他问叔向:您打算怎么办呢?

叔向没有任何办法,对于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他只有深深的绝望:晋国公族消失殆尽,接下来就该轮到公室凋零了;我这一宗共有十一族,如今只存羊舌氏,而我又没有一个可堪信赖的儿子,能得善终恐怕已是万分侥幸了吧。

晏婴与叔向,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此后的岁月中继续践行着不同的政治理念。晏婴力图在接受现实的前提下努力提高公室声望,叔向只想维护过去的传统。他不能接受现实。

三年后,即公元前536年,郑国铸刑书,叔向再受打击,他给子产写信,指责、埋怨、开导,期望子产改正错误,重新回到古圣先贤们“行之以礼,守之以信”的老路上去。子产礼貌然而坚决地否定了叔向的提议。

子产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他热衷改革,求助于法的力量。

他要救世。他觉得纵然希望渺茫,一切尚有可为。

而叔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不在有可能实现的未来,只在永远无法重回的过去。他不相信任何与圣王、先贤们所推崇的古礼相违背的东西。

孔子对这两个人的评价都很高,他说子产是“古之遗爱”,说叔向是“古之遗直”。爱是仁爱,直是正直。这两人,孔子都很喜欢。相比之下,他可能更喜欢叔向。

孔子对叔向的评价中,还有一个词:不隐于亲——即便是亲人,也不包庇隐瞒。

这个评价与叔向的弟弟叔鱼之死有关。

公元前528年,晋国的邢侯与雍子因田界发生纠纷,许久都未能解决。当时,治狱之官士弥牟不在国中,叔鱼代理其位,于是执政韩起令叔鱼断案。叔鱼此人颇有才能,但为人不正,他本已查明罪在雍子,结果雍子把女儿送给了他,他就把罪责推到了邢侯头上。邢侯怒不可遏,在朝堂上当众杀了叔鱼和雍子,犯下弥天之罪。

韩起问叔向该怎么定罪,叔向说:雍子有贿赂之罪,叔鱼有受贿枉法之罪,而邢侯有擅自杀人之罪——三人都是死罪,当杀邢侯,而后曝三尸于街头。

叔向没有包庇叔鱼,因此得到了“不隐于亲”的评价。

只是耐人寻味的是,孔子虽然盛赞叔向“治国制刑,不隐于亲”,但他本人却又推崇“亲亲相隐”的刑律原则。在《论语·子路》中,楚国的叶公(即沈诸梁,叶县之尹)对孔子说:我家乡有个直率的人,他父亲偷羊,被他检举了。

孔子回道:

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孔子说: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也可以称作“直”。

到底应该“隐”还是“不隐”?孔子在两个不同场合的发言,彼此矛盾。当然,孔子对两件事的评价,出发点不同。对于叔向的“不隐”,孔子看重的是叔向的古人遗风——孔子和叔向一样,认为理想的时代只存在于过去;对于“吾党之直者”的“隐”,孔子的着眼点则是孝道,为尊者讳的孝道。

如果受贿枉法者不是弟弟叔鱼,而是其父羊舌职,叔向又当如何?

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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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南部中条山中的峡谷

事实上,在这件轰动一时的案件中,叔向“不隐”的人除了叔鱼,还有邢侯。

邢侯是屈巫的儿子,而叔向是屈巫的女婿——他娶了屈巫与夏姬所生之女。也就是说,邢侯是叔向的小舅子或者大舅哥。

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不被看好。然而,其时年轻气盛的叔向已经不能自拔——美女夏姬所生之女,想必也是艳丽绝伦。叔向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执意让叔向从她的娘家女子中挑选一个。

叔向的父母是同姓婚姻,故而叔向辩解说,若再从舅氏那里娶妇,恐怕不利于生育。

母亲听了,立即转而攻击叔向的意中人:你可知她娘是个什么人?夏姬杀三夫(指子蛮、夏御叔、连尹襄老)、一君(指陈灵公)、一子(指夏征书),而亡一国(指陈国)、两卿(指孔宁、仪行父),这教训够不够大?你且记住——“甚美必有甚恶”,三代之亡,太子申生之废,都是因为美女!这些尤物,足以乱人心性,若非有德有义之人娶之,则必生祸患!

这一席话,说得叔向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再娶夏姬之女。只是事态发展已不由叔向掌握,晋平公姬彪强行做了月老,逼着叔向娶了夏姬之女。不久,这女人诞下一子,即羊舌食我。此子初到人世之际,叔向之母闻讯往观,未及入室,听到婴儿啼哭声,停下脚步,叹息道:声音有如豺狼,此子长大后必有野心,羊舌氏恐怕要在他手里毁掉了吧。说完,转身返回。

公元前514年,晋大夫祁盈的两个家臣祁胜、邬臧换妻淫乱,祁盈发觉后,将两人捉了起来。祁胜重金贿赂大夫荀跞,央其向晋顷公姬去疾(晋平公姬彪之孙,晋昭公姬夷之子,公元前526年即位)求情,姬去疾遂令人捉了祁盈。事情至此,陡然起了大转折,祁盈的其他家臣以为主人将死,而他们也将一同赴难,愤然杀死了祁胜与邬臧。

是年六月,晋顷公姬去疾杀祁盈,灭祁氏。羊舌食我作为祁盈的同党,一同被杀,羊舌氏也自此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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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太原晋阳古城遗址,这里是未来六卿最强者赵氏的地盘

那时,“古之遗直”叔向已然去世十余年。

叔向“侥幸”没能活到公元前514年,否则,必定不得善终。

再往后,晋国的“季世”不可阻挡地来临了。当晋顷公姬去疾在公元前512年去世,其子晋定公姬午登位之时,晋国公室已经疲弱不堪,而六卿强横,再也不把国君放在眼里。内部,六卿专权,外部,霸业消歇,叔向无缘看到这些,的确算是幸运。

(《大梦春秋》082,待续。文图原创,盗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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