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娜莉: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人們常說,歷史是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果真如此的話,她的名字可能叫瑪麗娜莉。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印第安女性數百年來形象虛實難辨,聲名譭譽各半:她是一位公主、語言大師、女英雄,還是一個女奴、妓女、叛國者?用這位納瓦族女性的豐茂髮辮,後世不斷編織著征服者的兇殘與狡黠,以及被征服者的屈辱與迎合,書寫出一部殖民史、女性史、語言史——或許,用福柯的話來說,還是一部權力史、一部性史。

瑪麗娜莉的傳奇人生

瑪麗娜莉的故事發生在五百多年前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時代。眾所周知,在歐洲人到來之前,美洲有發達的本土文明。在中美洲地區,有瑪雅文明和阿茲特克文明;在今秘魯和南美西部沿海狹長地帶,有印加文明。1492年,熱那亞人哥倫布受西班牙王室的資助,首航到達美洲,“發現了新大陸”。由此,美洲本土文明開始與外來的歐洲文明碰撞與融合。

在阿茲特克文明中,有一支納瓦族人,主要活動在今天墨西哥中部一帶。我們故事的主角就出生於一位納瓦族首領的家庭,算得上出身高貴。她降生的日子,恰逢納瓦族的一個重要節日——綠草節,因此父母給她取名“瑪麗娜莉”(Malinalli),意思是“草地女神”。她可能出生於1496年,另說1501年。這時候,西班牙征服者已經在古巴群島建立了定居點,打算渡過尤卡坦海峽,進入納瓦族人居住的墨西哥一帶。

瑪麗娜莉與眾多紅顏薄命的故事主角一樣,命途多舛。在她年幼的時候,父親過早地去世。母親改嫁給另一個部落的首領,於是瑪麗娜莉有了一個異父的弟弟。母親為了保全兒子和她自己的地位,偷偷將瑪麗娜莉送給或者說賣給了別人,並對外宣稱女兒已經死了。

此後,這位大家閨秀淪為女奴,在瑪雅文明區域幾經易手,身世飄零。瑪麗娜莉先是被賣給希泊巴的一位地產主。希泊巴是一個古老的城市國家,今天已湮沒在歷史中,人們從今天著名的同名墨西哥重金屬樂隊身上,可以想象它昔日的輝煌。後來她又被賣給瑪雅城市波多卡的酋長,這裡是今天盛產辣椒的塔巴斯科的前身。

1519年,西班牙人赫爾南·寇蒂斯(Hernán Cortés, 1485-1540)率遠征軍從伊斯帕尼奧拉島(今屬古巴)向墨西哥地區進發。很快,寇蒂斯的軍隊征服了波多卡。酋長挑選了20位女奴,獻給征服者,為他們做飯,瑪麗娜莉是其中之一。西班牙人不願意吃非基督徒做的食物,他們使女奴們受洗,接受基督教信仰,瑪麗娜莉有了受洗名——“瑪麗娜”(Marina)。或許是機緣巧合,納瓦語中的“瑪麗娜莉”與西班牙語中的“瑪麗娜”十分接近,這似乎為這位奇女子的命運添加了令人遐思的註腳。

玛丽娜莉: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瑪麗娜莉等20個女奴被送給寇蒂斯,版畫,現藏於加利福尼亞大學班克羅夫特圖書館。

豆蔻年華的瑪麗娜莉堪稱絕世佳人。寇蒂斯的遠征軍中有一位叫迪亞士的士兵記述了瑪麗娜莉的美貌與優雅,說“她是唯一一位讓我記住名字的奴隸”,只不過,他記住的名字應該是“瑪麗娜”。寇蒂斯將美麗的瑪麗娜莉從眾多女奴中挑選出來,送給另一名部下、征服者中唯一出身貴族的西班牙人阿朗索。後來,寇蒂斯派遣阿朗索回西班牙,向國王查理五世報告新世界已被征服。

阿朗索離開後,寇蒂斯又將瑪麗娜莉召回身邊,因為寇蒂斯發現瑪麗娜莉不僅美麗動人,而且天資聰慧,具有過人的語言天賦。瑪麗娜莉在阿茲特克與瑪雅兩個地區都生活過,會講阿茲特克的納瓦語,也會講瑪雅語。她還從阿朗索那學會了一些基本的西班牙語。當時,阿茲特克地區有一個操納瓦語的使團來到波多卡,但與西班牙人互相聽不懂對方的語言。有一位西班牙神父阿圭勒曾被瑪雅人俘獲,在瑪雅人中生活多年,學會了一些瑪雅語。這樣,在瑪麗娜莉與阿圭勒的協作下,使團與西班牙人得以溝通。

瑪麗娜莉不僅具有美貌和語言天賦,還深諳阿茲特克及瑪雅各部族之間的交往規則,也懂得部族軍事衝突中慣用的戰術。寇蒂斯對瑪麗娜莉加倍器重。位於今天墨西哥中部的喬盧拉部族以建造金字塔而為後世所知。當時,這個部族曾與阿茲特克人聯合,打擊一小股西班牙軍隊。瑪麗娜莉向寇蒂斯通風報信,寇蒂斯成功地避開了喬盧拉人佈下的陷阱,並施行報復性屠殺。

特諾奇蒂特蘭城是阿茲特克人的中心城市,1521年底,西班牙人攻陷該城,後在其基礎上建成今天的墨西哥城。在特諾奇蒂特蘭城以南大約八公里,有個小鎮名叫約阿坎,今天已是大墨西哥城的一個城區。寇蒂斯在約阿坎鎮為瑪麗娜莉蓋了一間房子。1522年,瑪麗娜莉產下一子,寇蒂斯賜其父姓,取名馬丁·寇蒂斯(Martín Cortés)。1524年,洪都拉斯人發起反叛,寇蒂斯帶著瑪麗娜莉一同前往鎮壓。

今天墨西哥中部的奧里薩巴鎮以火山風景知名,當時是阿茲特克人的一個要塞。在這座小鎮,在寇蒂斯的授意下,瑪麗娜莉與西班牙貴族胡安·哈拉米約(Juan Jaramillo)結婚,育有一女,取名瑪麗亞。

此後,瑪麗娜莉的人生軌跡失去了歷史線索。歷史學家判斷,她可能死於1551年。她的兒子馬丁早先在寇蒂斯的家庭裡被撫養,後來,寇蒂斯成功地向西班牙當局申請,使馬丁的身份合法化。馬丁回到西班牙,穿上戎裝,成為王室的一名騎士,獲得唐馬丁(Don Martín)的尊稱。女兒瑪麗亞後來也隨生父胡安回到西班牙,胡安後來續絃,與第二任妻子一起撫養瑪麗亞長大成人。

形象變幻不定的瑪麗娜莉

歷史人類學家發現,在非洲的斯瓦希里語部族中,人被分為三類:活人、“撒哈”(sasha)和“扎馬尼”(zamani)。如果去世的人與還活在世上的人曾活在某個共同的時間段,這種人就是“撒哈”,即活的死人。他們還沒有完全死去,因為他們還能出現在某個活著的人的記憶中,活著的人可以通過思想回憶他們,通過藝術重塑他們的樣子,通過故事使他們再生。當最後一個認識先人的人死去後,那個先人就不再是“撒哈”,而成為“扎馬尼”,即死人。如果是大眾化的先人,“扎馬尼”非但不會被遺忘,反而會得到尊敬。

借用這套民俗話語,我們發現,瑪麗娜莉的傳奇也有著相應的不同版本,這首先表現在她的眾多稱謂上。“瑪麗娜莉”是其閨名;“瑪麗娜”是其天主教受洗名,後世西班牙人尊稱其為“唐娜瑪麗娜”(Dona Marina);墨西哥人稱其為“拉瑪琳卡”(La Malinche);在一些親西班牙人的土著人嘴裡,瑪麗娜莉與寇蒂斯共用一個名字——“瑪琳斯”(Malintzin);此外還有一些代稱。如此眾多的稱謂反映了我們這位傳主不同的人類學面向。為方便敘述,本文在大多數語境中採用其出生名。

瑪麗娜莉大約活了30多歲,她在世的時候,關於她的傳奇故事就到處流傳。在她所生活的阿茲特克與瑪雅文明區域,在歐洲人到來之際,還沒有形成成熟的文字系統,瑪麗娜莉的故事主要靠口口相傳,存世的主要是一些繪畫作品,以及西班牙征服者的記錄。西班牙人德沙哈袞修士關於美洲風物的記錄現藏於佛羅倫薩的圖書館,被稱為《佛羅倫薩抄本》(Florentine Codex, 1569),這部經典文獻中不乏涉及瑪麗娜莉的信息。在很多阿茲特克的繪畫中,瑪麗娜莉與寇蒂斯的形象經常相伴出現。“瑪琳卡”出現在很多壁畫裡,有時與寇蒂斯在一起,很多時候是獨自一人在指揮作戰。

玛丽娜莉: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瑪麗娜莉為使團做翻譯(出自《佛羅倫薩抄本》(Florentine Codex, Book 12)。

在瑪麗娜莉去世後的很長時間裡,不管是西班牙人的史書中,還是本土的原始記事中,很少有對其大加鞭撻。實際上,只是到了1810年墨西哥革命成功後,瑪麗娜莉才受到譴責,“瑪琳卡”這個名字成為叛徒的代名詞。共和國痛恨一切與西班牙有關的事物,瑪麗娜莉因為與寇蒂斯有染,自然遭到仇恨,甚至是更嚴重的仇恨。瑪琳卡被當作一個符號,形容那些幫助西班牙征服者破壞本土美洲人的生活方式、行為規範與文化,盤剝美洲人民的人。由此,出現了一個詞“瑪琳卡主義”(malinchismo),表示背棄自己的本土身份,迷戀外來事物。瑪麗娜莉也不再是為這片無知的土地帶來基督光明與解放的“偉大的征服者”,而變成了“寇蒂斯的情婦”,靠出賣肉體達到自己的目的。男人們詛咒她,擔心自己的妻子或女兒會群起效仿,危及男性主導的社會傳統。

現代講述者對瑪麗娜莉念念不忘、津津樂道,以她為主題的小說、戲劇、音樂、繪畫層出不窮。在這些形式多樣的作品中,瑪麗娜莉的形象變幻不定。瑪麗娜莉的傳奇身世,更是為拉美文學標誌性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注入了不竭的靈感。

1893年,《所羅門王的寶藏》作者、英國著名小說家亨利·R.哈格德爵士發表小說《蒙特祖瑪皇帝的女兒》(中譯本林明榕、易敏譯,北嶽文藝出版社1987年),認為瑪麗娜莉是阿茲特克一世皇帝蒙特祖瑪的女兒。小說以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為背景,描述了瑪麗娜莉的傳奇人生。

1939年,匈牙利作家拉斯洛·保舒特出版小說《雨神為墨西哥哭泣》,飽受讚譽,被翻譯成多種文字。這部小說中,瑪麗娜莉是一位基督徒、同胞的保護者。

1955年,墨西哥著名小說家胡安·魯爾福出版小說《佩德羅•巴拉摩》(中譯本屠孟超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這部小說以佩德羅•巴拉摩這位西班牙入侵者的惡行作為遠景,敘述了毀滅時代裡瑪麗娜莉所代表的母性悲情,臺灣大學張淑英教授認為,這是一部“生枯起朽的魔幻”。

1963年,美國多產作家艾迪森·T.馬歇爾將自己的小說直接取名為《寇蒂斯與瑪麗娜》,在他的敘述中,瑪麗娜莉變成了瑪麗娜,是寇蒂斯的情人、翻譯和參謀。

墨西哥著名詩人、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克塔維奧·帕斯在其長篇散文《孤獨的迷官》(1950)中,將拉瑪麗娜莉塑造為墨西哥文化的母親。這篇散文共九章,其中第四、五章的標題分別為“拉瑪琳卡的兒子們”和“征服與殖民主義”。帕斯的祖父是西班牙人,祖母是印第安人。他早年受的是歐式教育,對文化融合給墨西哥人民及西班牙人帶來的困擾有深刻感受。帕斯繼承了聶魯達的風格,紮根於印第安文化,巧妙地融合了東西方文化。他還翻譯過王維、李白等中國古典詩人的詩歌。

漢斯·拜姆勒與羅伯特·H. 沃爾夫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合作創作的小說和電影《星際迷航》中,太空艦的名字就叫“瑪琳卡”。漢斯·拜姆勒是土生土長的墨西哥人,父親曾是德國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二人後來繼續合作,以瑪麗娜莉為素材,借用伊索寓言的典故,寫作了電影劇本《鷹與蛇》(2009年上映)。

在當代墨西哥著名女詩人羅薩里奧·卡斯特利亞諾斯的詩歌《拉瑪琳卡》中,瑪麗娜莉變成拉瑪琳卡,不再是叛國者,而是一個犧牲品。

西班牙裔墨西哥作家勞拉·埃斯基韋爾是當代享譽全球的小說家及電影編劇,以小說《 恰似水之於巧克力》(Como agua para chocolate, 1989,中譯本朱景冬譯,接力出版社2009年)一舉成名。2017年元旦,筆者在一傢俬人放映廳裡跨年,觀看了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濃情巧克力》。2006年,勞拉·埃斯基韋爾出版小說《瑪琳卡》。在這部小說中,瑪琳卡與很多人一樣,相信寇蒂斯是部落祖先轉世,因此她歡迎他的到來,幫助他摧毀阿茲特克帝國,解放自己的同胞,最終兩人相愛。但是,瑪琳卡很快發現,寇蒂斯要征服的是所有土著部落,他想破壞一切人,甚至自己的人,以及他們的愛人。

除了文學作品以及根據文學作品改變的電影,瑪麗娜莉的故事還出現在眾多獨立的視聽作品中。

1973年上映的墨西哥電影《殖民夢魘》也是以瑪麗娜莉為題材。墨西哥士兵提尼布拉斯買了一幅古代繪畫,畫面上是木乃伊女屍。他不理睬別人的警告:畫中有鬼,這幅畫受到過詛咒。一次,他與兩位戰友在一間房子裡與兩位美豔婦人戰鬥,當時鍾指向午夜時,繪畫將他們全都帶回到殖民地時代。要想回家,他們必須面對西班牙征服者、阿茲特克人以及一位女巫。女巫名叫露易莎,正是寇蒂斯與瑪麗娜莉的女兒,她從木乃伊中得到魔力。而瑪麗娜莉的靈魂被永遠鎖在畫中,對活人祭品有著永不枯竭的貪婪。

玛丽娜莉: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墨西哥電影《里奧羅娜》(Llorona, 1933),主角原型為瑪麗娜莉。

1978年,加拿大著名民謠歌手尼爾·楊發行專輯,名為“殺手寇蒂斯”。

在1980年代,日本與法國合作製作的動畫片《神秘的太陽城》風靡一時。它講述了西班牙人及其隨從的奇遇。1532年,這些人穿行在南美洲,尋找失落的“黃金國”,一位名叫“瑪琳卡”的婦女成為危險的對手。

2005年,意大利作曲家洛倫佐·費雷羅創作的兩幕歌劇《征服》(La Conquista,又名“蒙特祖瑪”, Montezuma)首演,引起轟動。瑪麗娜莉化著女鬼里奧羅娜,以高亢的唱腔哭訴欺騙與毀滅。

叛徒還是聖母?

瑪麗娜莉是一個迷一般的人物。她的傳奇人生雖然有大致軌跡可循,但很多地方仍然撲朔迷離。更重要的,她的身世本身就是一個命題,留給後世太多的事實爭論甚至情感傷害。

在很多人眼中,瑪麗娜莉是西班牙征服者的幫兇。瑪麗娜莉與寇蒂斯關係密切,可以說,沒有她的翻譯,以及對陷阱的偵查,西班牙人寸步難行。無疑,她對寇蒂斯及其領導的軍隊的忠誠是堅定的。她從未嘗試過逃走。在西班牙人留下的歷史文獻中,她不遺餘力地發現各種針對西班牙征服者的陷阱,並警告他們小心。實際上,瑪麗娜莉的角色與好處遠不止如此。今天很多歷史學家高度評價瑪麗娜莉的外交能力,他們認為,要不是她的幫助,寇蒂斯不可能那麼快地征服阿茲特克人。從這一點看,她被認為背叛了本土人民,站在了西班牙征服者一邊。對瑪麗娜莉的抹黑至今還在進行。有些人甚至認為,她才是墨西哥的真正的征服者,她對寇蒂斯賞給她的那些土地上的人非常殘忍。對“瑪琳卡”的仇恨在現代墨西哥根深蒂固,很難根除。歷史學家出版了不少學術著作,為她正名,但收效甚微。

玛丽娜莉: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寇蒂斯、瑪麗娜莉與土著盟軍共同對付阿茲特克人(上),瑪麗娜莉手持盾牌(下)。出自《特拉斯卡拉畫冊》(Lienzo de Tlaxcala, f. 45)。

幫兇的另一面就是叛徒。但如果說她是叛徒,那麼她背叛了誰?在那個時代,墨西哥完全談不上是一個統一的政治體。阿茲特克人在廣大疆域裡稱霸,要求各地居民進貢,遭瑪雅人痛恨;阿茲特克人內部各部族也戰伐不斷。“叛徒”修辭的背後,是美國當代著名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謂“想象的共同體”。瑪麗娜莉生於阿茲特克,在瑪雅顛沛流離,與西班牙人關係密切。基於對印第安人共同體的想象,瑪麗娜莉的“叛徒”汙名得到正當性。但實際上,即便“印第安人”這個稱謂,也不僅是歐洲早期殖民者的錯誤發明,而且是外在強加的共同體想象,因為當時的美洲本土居民並沒有形成這類統一的身份認同。特拉斯卡拉(Tlaxcala,位於今天墨西哥)的部落為打擊比鄰的蒙特蘇馬(Moctezuma,位於今天美國科羅拉多州西南角)部落,就曾與寇蒂斯結盟。

基於同胞靈活多變的敵我鑑別,瑪麗娜莉常常是利用新的外來力量,打擊世仇的本土英雄。一些歷史學家認為,瑪麗娜莉拯救了瑪雅同胞免於阿茲特克人的進攻,瑪麗娜莉沒有做任何傷害自己的瑪雅同胞的事情;她憑藉自己的能力,與部落首領斡旋,化解了很多血腥衝突,挽救了數以千計的印第安人的生命。一些墨西哥人認為,瑪麗娜莉把基督教從歐洲帶到了新世界,並且由於影響寇蒂斯,使他變得更仁慈。那麼,誰是敵人?誰是外族?什麼是“族”?誰的“族”?這些問題在歷史與心理層面的複雜性,遠遠超過“幫兇”“叛徒”之類的簡單道德評判。

如果說這樣一位通敵者、被強暴和蹂躪的女人是現代墨西哥人的始祖母親,可以想見,將帶來什麼樣的感情傷害。但不能不說,這一修辭背後有事實基礎。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到達美洲後,建立起所謂“美洲的伊比利亞帝國”。伊比利亞移民85%以上都是男性,女性很少。在墨西哥等移民不太密集的地方,大量伊比利亞男性移民與印第安人婦女結合,他們生下的混血後代被稱為“梅斯蒂索人”(Mestizaje)。入侵者的到來改變了美洲的人口結構,梅斯蒂索人所佔人口比例逐漸增大。瑪麗娜莉的兒子姓寇蒂斯,他可以說是有史可查的第一個“梅斯蒂索人”,而瑪麗娜莉可以說是全部現代墨西哥人的母親。瑪麗娜莉成為一種象徵,正如前文墨西哥著名詩人奧克塔維奧· 帕斯所悲痛地指出的,瑪麗娜莉與寇蒂斯的關係視為象徵著墨西哥民族的強姦與暴力的源頭。墨西哥革命後,西班牙人被趕出了墨西哥,但墨西哥的絕大多數人口都是梅斯蒂索人。在今天的墨西哥,人們不再刻意區分梅斯蒂索人,而是達成默契,選擇性地遺忘這個民族的血液裡所流淌的源於強暴的恥辱基因。這令筆者想起丹尼爾·笛福的著名詩篇:

從此,一個雜合的混血人種出現

無名,無國,無聲,無譽

在他們熾熱的血管中,新的混合物快速奔跑。

(出自Daniel Defoe, The True-Born Englishman)

瑪麗娜莉還有一個汙名——“不貞的女人”。在今天的墨西哥,“青卡妲”(La Chingada,意為蕩婦)是一句“國罵”,其詞源可追溯到瑪麗娜莉身上。實際上,身逢亂世,一個弱女子能作何選擇?不要忘記,她曾被三次販賣為奴,不斷遭到性侵;她一再被當作禮物送人。這些都不是她自己的選擇。一個女人,利用自己的智慧與美貌,改變自己的惡劣處境,有什麼值得譴責的嗎?她也談不上不守節操,寇蒂斯不是她的丈夫,而她與胡安的婚姻只是寇蒂斯的意願的結果。

在今天的民間傳說裡,瑪麗娜莉還被塑造為一個女鬼,名叫拉里奧羅娜(La Llorona)。據說,瑪麗娜莉死於自殺。當她發現自己被寇蒂斯拋棄,意識到西班牙人的野心後,將年幼的孩子扔進湖泊,然後投水自盡。於是,每逢月黑風高之夜,人們經常聽見女鬼在哀嚎,悲嘆自己殺死了親生孩子,並迷惑路人走向死亡。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瑪麗娜莉還被比擬為“中美洲的美狄亞”。美狄亞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位公主,愛上了前來尋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對方後來移情別戀,美狄亞由愛生恨,將自己親生的兩名稚子殺害。

瑪麗娜莉還被賦予了女性主義的角色,這很大程度上源於上個世紀60年代美國的民權運動。今天,英語中有一個單詞chicana,專指生活在美國的墨西哥女人,即“奇卡娜”(男性叫“奇卡諾”,chicano)。在民權運動中,“奇卡娜”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她們在為平等權利鬥爭時,經常以“瑪琳卡”為榜樣。很多拉丁女性主義者反對先前視瑪麗娜莉為替罪羊的做法。在現代,在很多風俗畫中,瑪麗娜莉經常與聖母瑪麗、拉里奧羅娜以及拉索達德拉(La Soldadera,在墨西哥革命期間與男人並肩作戰的婦女)等英雄角色相提並論。墨西哥女性主義者為瑪麗娜莉辯護,認為她是一個處在不同文化夾縫裡的婦女,不得不做出複雜的決定,說到底,她是一個母親,一個新族群的母親。

玛丽娜莉: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寇蒂斯、瑪麗娜莉及兒子,青銅群雕,位於墨西哥城梅斯蒂索人紀念館。

瑪麗娜莉的故事豐富了關於美洲本土文明崩潰的解釋。新航路開闢後,歐洲人如何征服美洲?傳統的說法是依靠先進的武器。隨著歷史研究的推進,這種答案越來越受到質疑。根據史學名著《槍炮、病菌與鋼鐵》以及《哥倫布大交換》,歐洲人征服美洲靠的是他們自己隨身攜帶的“生化武器”——病毒,也就是說,本土美洲人死於歐洲人帶來的傳染病。但是,歷史的畫面遠比武器與病毒豐富。不能不承認,在歐洲人征服美洲的過程中,本土社會的潰散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今天的歷史學家與政客可以對瑪麗娜莉的辮子生髮出多種興趣,但從這位傳奇的土著婦女身上,後人(儘管很多人不願承認是她的後代)應該認識到,帝國文明下的社會結構何其脆弱。在尋找帝國土崩瓦解的原因時,人們不僅習慣性地想象其面對外來衝擊時的共同體意識,而且能夠很方便地找到一位美貌、智慧的變節女性,作為適合大眾娛樂的解釋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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