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爲魯迅

年少時讀魯迅,他刻在三味書屋裡桌上的“早”字,深深刻在了我心裡。

再大些,腦海中浮現的他似乎總是黑白色,就像他黑白質地的文字。畫布上,一縷輕煙從指間緩緩升起。

青燈黃卷,憂國憂民。

曾經是醫生,而後是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每一個領域,他都擲地有聲。

可是歷史的銅鏡一轉,他在設計、鑑賞領域,亦有建樹。

陳丹青曾說:“魯迅是一位最懂繪畫、最有洞察力、最有說服力的議論家,是一位真正前衛的實踐者,同時,是精於選擇的賞鑑家。”

此時的魯迅先生,是一位作為“平面設計師”的魯迅。這一職業,是現今的青年們非常向往的。

點墨成魂

魯迅先生較早的設計作品,是 1917 年 8 月 7 日完成的北大校徽的設計。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起用當時只是稍有名氣的魯迅,眼光可謂獨到。他在給先生的信中寫道:

“餘想請先生為北京大學設計一枚校徽,也不必多複雜,只需將先生一向倡導的美育理念融會貫通即可。”

當時的魯迅雖有忐忑,但交上的草案讓蔡元培連聲叫好,這一基本設計也沿用至今。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從圖案的構成來看,這一設計靈感來自於中國傳統漢族建築部件——瓦當。瓦當在古代漢族建築中位於屋簷最前面的、筒瓦頂端的下垂部分,尤流行於兩漢時期,起到保護木製飛簷、排水防水、裝飾建築輪廓等作用。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魯迅先生設計的標誌採用了“北大”二字的篆書,作上下排列,結構穩定、線條簡潔,構形之寓意傳承於傳統建築,而典雅的篆書輪廓又體現出時尚感。

但如果只是將“北大”二字簡單地上下排列,就不會是現在這種效果。它之所以顯出了簡潔優雅的質感,據說是因為,魯迅先生將“北”字與“大”字的篆書進行了些許變化,使得兩字的構成元素幾乎完全一致,都是“北”的一部分。

上面的“北”字呈現出了對稱之態,又說看似兩個背靠背的人像,下面的“大”字則變形為“北”兩部分的重疊,又看似一個正面矗立的人像,整體上看則構成了“三人成眾”的積極意象,建構出北大學子以智識啟蒙民族之想象。

而在外圍,採用了中國印章的圓形輪廓,筆畫舒展且空間比例勻稱,簡潔大氣,張弛有序。在篆書與印章兩重文人符號的疊加上,北大校徽從而顯出了厚重的人文氣質。

妙筆生花

這次小試牛刀之後,魯迅先生在書籍封面和裝幀設計中展現出了源源不斷的才華——他一生設計了 60 多個書籍封面。

在沒有電腦軟件輔助設計的當時,就像北大校徽的設計過程中一樣,他一次又一次地用雙手在紙上,把各種字體玩出了新花樣。在這些結合書的特點所設計的字體中,他創造出了各式花樣,令人叫絕。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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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的字體設計同樣充滿創造力的,是他對於傳統文化中典型意象的自如運用,尤其是漢代的石刻圖案的運用。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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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也非常贊同大巧若拙、以虛為實之類的留白之理,因此他的很多書封面設計都選擇了“素封面”:除了書名和作者題簽外,不著一墨,“於無聲處聽驚雷”。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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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美、圖精、加上樸素的底色,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成就了《吶喊》和《引玉集》這兩個魯迅書籍封面設計的經典之作。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暗紅的底色如同腐血,包圍著一個扁方的黑色塊,令人想起他在本書序言中所寫的可怕的鐵屋。黑色塊中是書名和作者名的陰文,外加細線框圍住。

“吶喊”兩字寫法非常奇特,兩個“口”刻意偏上,還有一個“口”居下,三個“口”加起來非常突出,彷彿在齊聲吶喊。

魯迅先生只是對筆劃作簡單的移位,就把漢字的象形功能轉化成具有強烈視覺衝擊的設計元素。這個封面不遣一兵,卻似有千軍萬馬;它師承古籍,卻發出令人覺醒的新聲。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引玉集》為精裝本,專門送到日本印刷。蘇聯版畫家們的姓名字母被分為八行橫排,置入中式版刻風格的“烏絲欄”中,與左邊豎寫的“引玉集”三個大字相映成趣。

又有一圓形陰文的“全”字將方形構圖打破,紅底黑字的方框頓時便活絡起來。封面最左邊有一黑色邊線,漫過書脊,流向整個封底。紅與黑、與封面的白底形成強烈對比,乃中國出版物的經典用色。

梟鳴在心

而這些,還只是魯迅先生設計的幾個側面。他的設計經典之作,還包括一隻貓頭鷹,這一為他的那些端莊嚴肅的設計,增添了活潑的色彩。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現在仔細分析這隻活潑靈動的貓頭鷹,它的雙眼被畫成了一對男女的頭,很是奇妙。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上圖是魯迅先生 1927 年出版的雜文集《墳》的扉頁。他將貓頭鷹畫在方框的右上角,歪著頭,一眼圓睜,一眼緊閉,似乎正在凝神注視著什麼。兩眼之上還有兩撮聳立的羽毛,最下則是兩支鋒利的爪子。

貓頭鷹是一種有特殊秉性的動物,它晝伏夜出,即使是睡眠之中,也睜著一隻眼睛。這種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讓人們感到它獨特的視野與目光。

在希臘神話中,貓頭鷹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型。

在黑格爾那裡,貓頭鷹是哲思的別名。黑格爾在《歷史哲學》裡說密涅瓦河畔的貓頭鷹到黃昏時分就起飛了。

而在魯迅先生這裡,他將貓頭鷹視為自己人格的化身。他曾稱自己的文章為“梟鳴”(貓頭鷹古稱怪梟),是“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正如他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序言》中所說:“我有時決不想在言論界求得勝利,因為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不大吉利的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

而他也真的有著“夜貓子”的生活習慣。許廣平的回憶錄裡曾說,夜裡寫作,上午睡覺,先生大約已過慣了這一生活,在萬籟俱靜的夜,人們睡去了,獨有他還醒著。留學日本時,他就已是這樣熬夜了,直到去世,一直沒有什麼改變。

他的朋友甚至戲稱他貓頭鷹,沈尹默在《回憶偉大的魯迅》中說,魯迅“在大庭廣眾中,有時會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飾,毛髮蓬蓬然,有人替他起了個綽號,叫貓頭鷹。這個鳥和壁虎,魯迅對於他們都不甚討厭,實際上,毋寧說,還有點喜歡。”

因為喜歡,因為神似,所以才有了那首仿張衡《四愁詩》的格式而作的打油詩——《我的失戀》裡出現的貓頭鷹,詩的第一段寫道: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以所愛之物回贈所愛之人,想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何況那物可能正是自己。

精神入化

魯迅先生對書裡的版式排列也頗有心得,尤其推崇中國繪畫對於留白與空間的處理方式。這與他封面設計的美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這樣的空間佈局在他看來具有一種質樸而必要的想象力潛能。他認為,書籍裝幀中空頁的留置與封面設計的留白,對於讀者的精神自由顯得尤為重要。他曾在《華蓋集》中說:

"我於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後,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註明。但待排出書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並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麼,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但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彷彿人生已沒有\'餘裕\',\'不留餘地\'了。或許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現在的卻是復歸於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環繞裡,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想到現在出版的有些書,排列密密麻麻,讓人不免心生牴牾。原來是未能領會魯迅先生所說人與書精神交流的結果。

月印萬川

即便是在真正的繪畫領域,先生也有獨特見解。1930 年 2 月 21 日,他曾在上海藝術大學做名為“繪畫雜論”的演講。

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北大校徽的設計者,名為魯迅

陳丹青將他與美學家朱光潛、宗白華相比較,說“在過去百年的文藝家中,魯迅是罕見的一個人,從來不相信系統,卻通達歷史,從來不相信術語,卻開口就咬住問題。他以一種偉大的業餘感把握藝術,又像精通法術,卻可愛地誠實地裝糊塗的人。”

帶著這種“業餘感”的“精通”,魯迅提攜幫助了一大批晚輩。翻開設計和藝術史,從陶元慶、錢君匋,到司徒喬、羅清幀、李霧城、陳煙橋……一直到陳丹青,和現在作為青年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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