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亳州名事嵇康過年:一位魏晉名士的一天|星期天文學

嵇康(223年—262年),字叔夜,譙郡嵇山(今渦陽縣石公鎮)人。三國時期著名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他早年喪父,家境貧困,但仍厲志勤學,精通文學,玄學、音樂等。因此受到魏宗室賞識,被封為潯陽長,後又升任中散大夫,娶魏文帝異母兄弟穆王曹林女為妻,世稱嵇中散,為“竹林七賢”(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之一。嵇康崇尚老莊,稱“老子、莊周吾之師也”,尤好道家導氣養性之說,講求養生服食之道。[1]

嵇康極力反對名教思想,政治上擁護曹魏,不滿司馬氏集團篡權,聲言“非湯武而薄周孔”,遭鍾會陷害,為司馬昭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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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過年

鵝毛似的飛絮已歇,嵇康兀坐在窗前,透過窗欞的空隙,有似箭的寒風射進來。但他卻也從那空隙裡,窺視著庭院外那片遼闊的竹林。每當七月薰風吹拂時,這裡是一片碧綠的海。在起伏的波濤下,有書聲琴韻,有爭得面紅耳赤的談辯,有醉後的囈語,偶爾也會揚起高亢激昂的呼嘯,還雜加著鍛鐵的丁當聲……現在卻被厚厚的瑞雪覆蓋了。一陣朔風呼嘯而過,彈碎枝葉上的雪,悄悄地寂寂地跌在鬱白的雪地上,在這蒼涼單凋的白色裡,除了簷下幾聲麻雀的啾啁,留下的只是亙佔的沉寂。

低沉的彤雲像飄揚在塞上的旗幟,被風翻卷著,竟掀起了今年最後的黃昏。夕陽的餘暉映紅了白色的竹林,“怎麼,—年又這樣過去了!”嵇康輕輕地嘆喟著。然後他站起身,把掛在牆上許久沒有彈的琴取下來,拂了拂附在琴上的飄塵,擱在几上,踞坐著撥弄起來。“彈什麼好呢?”他想,還是彈一闋“廣陵散”吧。於是他用熟練地拔刺拂滾指法,撫動著商弦和宮弦,兩根琴絃同時發出宏渾低沉的共鳴。突然他的手指在琴絃上凝住了,接著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想如果有阮仲容的琴,沈嗣宗的琵琶相和,再加上劉伯倫醉後唱的那段不合節拍的“投劍”,就熱鬧多了,現在他們又在哪裡?剛浮在他消瘦枯槁臉上的那絲笑意,像窗外那抹夕陽,頃刻間又被風吹散了。“人生真是聚散無常。”他低低地說。

他又站了起來,披上一件褐衣,下了炕穿上屐,走到廳堂裡來,廳堂裡寂寂,但卻收拾得乾乾淨淨,連他們嵇氏祖先的神主牌都擦亮了。看著那供在廳堂正中的神主牌,他不覺笑了起來,想想他的祖先一年難得洗幾次臉,只有這個時候,家裡人才想起它,大概很少人再會想到,只有他們的祖先原來住在會稽的時候,姓的是奚,後來遷離了會稽,為了不忘本,才創了這個嵇字為姓。其實姓什麼都是一樣,都不過是個符號罷了,有和無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嚴格的界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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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步走到廚下,廚房裡正鬧哄哄地在忙過年。太太指揮著家人大小穿梭著團團轉,灶裡吐著熊熊的火舌,灶上的蒸籠一層層堆得很高,四周冒著團團白白的蒸氣。擴散的蒸氣裡摻和著菜餚的香味,嵇康不覺嚥了口唾沫。

“快把小紹和大妞帶走,別在這裡纏人礙事。”他太太忙著在案上揉麵,望著慢慢踱進來的嵇康說。

嵇康轉過頭去,看見他的兒子嵇紹和大女兒正蹲在屋角的小案前,把桃枝和蘆葦紮成小把,身旁散著許多桃枝和乾枯的蘆草。嵇康看著他姊弟倆聚精會神地扎捆著,臉上堆著過年的歡欣,他想,過年該是孩子們的事。是的,過年是孩子們的事,對於他似乎已經很遙遠了。不過,還記得小時候過年,也和哥哥嵇喜蹲在小几邊,把桃枝和蘆草扎捆起來,然後在每扇門窗口掛一支,那是可以避百邪的。他哥哥嵇喜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敘述那同一個故事……

“弟弟,你知道嗎?”嵇喜一面把桃枝和蘆草掛在門上,一面對跟在後面的嵇康說:“過年的時候,雞一鳴大家都得起來!”

“咱們哪次過年夜裡睡過?”嵇康說。

“我們不睡,是為了等雞啼。人家說在桃都山裡,有棵大桃樹,很大,很大,從根到枝有三千多里。樹頂上蹲著一隻金雞,太陽一冒紅,它就啼個不停。樹下有兩個神,一個叫鬱,—個叫壘。手裡拿著蘆葦擰成的繩子,專在那裡等待過路的惡鬼。惡鬼來了,就把它用蘆索捆起來殺掉。你知道嗎?”

“我怎麼不知道,你還不是聽那個老蒼頭說的。”嵇康不耐煩地說。

“是呀!那天他還說,要為我們用桃木雕兩個人,一個叫鬱,一個叫壘。頭上再插上雄雞毛,站在大門兩旁,那才好玩呢。”嵇喜說。

“爹說他下鄉收租去了,現在都還沒回來,哪有工夫為我們雕。”

“等明年一定讓他為我們雕兩個,現在只有掛這些了。掛這些也是一樣,一樣可以避邪的。”

“總沒有兩個桃木人好玩。”

想著想著,嵇康抖落了一身的蕭索,也感染了過年的歡樂。於是,他說:

“大妞,快到外面給我屋裡炕添點火。兒子,把那支木棒拿來,到我屋裡去,我蘸著葦炭,給你們畫個大老虎,貼在門上可以避各種厲鬼。”

“你還會畫虎?”他太太笑著說。“我看畫虎不成反類犬吧。”

“不管像什麼,只要我心裡認為它是虎就成了,走,兒子。”嵇康說著就往外走。

“你爹三個,等會別忘了喝桃湯,那倒是真的可以避各種邪氣,抵制百鬼的。”

“知道了。”

“還有,還有……”她沒說完,嵇康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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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把虎畫好,叫兒子把那隻瘦得像病貓似的虎,貼在堂屋的大門上,然後走到灶下,捉了只公雞,提著菜刀,站在在堂屋門前,“兒子,大妞,站遠點,我要磔雞了。”他對站在身後的一對兒女說。話還沒有說完,一刀就把雞頭剁下來,隨即將掙扎的雞向上一舉,雞血濺在門上那張虎畫上,然後將雞向階下一拋,雞還在顫動著,最後兩條腿一挺,靜靜地躺在雪地上,殷紅的血點點滴滴灑在雪地上凝固了。然後又對他的孩子說:

“明天初一是雞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羊日,初四是豬日,初五是牛日,初六是馬日。這一天就不能殺這種牲畜,還得把灰和著粟豆撒在屋裡,招它們進屋過年。初七就是人日,這一天照理是不能處決囚犯的。”

“爹,那雞好可憐。”大妞望著雞說。

“別說了,快把雞提給你媽,”嵇康說:“別忘了向你媽要些芝麻、赤豆、乾薑撒到井裡,過了年喝井水,可以防百病。”

嵇康回到屋裡,嵇紹拿了一串錢跑進來,喘著說:

“爹,媽說把這串錢系在床腳上,許個好願。”

“有什麼願好許?”嵇康一面說著,一面把錢系列床腳上。

“真是婦人之見。”他說到“婦人之見”時,不覺笑了起來。今年夏天劉伯倫到竹林來,說他去年過年時,怕暴飲壞了身子,他太太逼他戒酒。劉伯倫就說戒酒可以,必須備些酒菜在神前起誓,從此以後再也不喝酒了。於是他太太高高興興準備了酒菜,劉伯倫便跪在神前起誓說:

“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起罷誓,就把酒肉喝光吃光。嵇康想著想著忍不住大笑起來,站在身邊的嵇紹呆呆地看他,等他笑罷才說:

“媽說,要您準備降神,祭祖呢。”

嵇康換了件衣裳走出屋,看堂屋裡香燭已經點燃,家裡大小都在等著他。他就率領著家小向神和祖先叩首。然後又和他太太坐下,接受家人大小的拜叩。行過禮,就開始吃年夜飯了。嵇康先酌了椒花酒,端起來聞了一下說:

“今年的椒花酒泡得不錯。”

“椒花是去年過年時採的,柏子是今年七月收的,泡了這麼久,哪能不香。”他太太說。

“柏子的味道的確香,麝就是吃柏實長大的,所以才生麝香。泡得不多,留些給劉伯倫喝。”

“還有好幾石呢,夠那個以房屋為衣褲的劉伶,醉好多天的。你先喝點嚐嚐。”

“今天不行,今天是過年,照規矩得小紹先喝,他年紀最小,先喝一杯,賀他得歲,然後你們一個一個依次喝。我最後喝,因為我年紀最老,我喝是悲我又失去一歲的光陰。”嵇康把酒杯擱下,望著嵇紹皺著眉頭喝下第一杯椒花酒,然後葉舌頭吹氣說:“好辣!”

吃罷年夜飯,嵇康的太太,吩咐下人把吃剩的菜餚,都倒在大門外的大路上去。這樣就算除舊迎新了。嵇紹拉著已有七分醉意的父親嚷著:

“爹,開始庭燎吧!”

“不!”嵇康醉眼惺忪地望著他兒子說:“我得先問問你,為啥要庭燎?”

“爹不是說過,”嵇紹急促地說:“東方朔的《神異經》裡所講的,西方深山裡有一種叫山臊的惡鬼,雖然只有尺把長,如果人被它侵擾了,就會生忽冷忽熱的病。只是它最怕爆竹的響聲,爆竹一響就把它嚇跑了。除了山臊還有其它的鬼,所以,還得把枯草堆起來,在庭院燃燒,等熊熊的火光燎起,所有的鬼都嚇跑了。”

“對,對。”嵇康扶著嵇紹的肩膀,踉蹌地朝外走。

庭院的燎火已經點燃了,紅色的火舌在北風煽動下,向四處奔竄延展,映得四周的雪地似酒後的酡紅一片。嵇康凝視著躍動的火燭,一股原始的衝動突然在他心裡燎原燃起,他想高聲嘯叫,就像那次他入山採藥,在汲郡英北山懸巖百仞的鬱郁叢林裡,遇見在那裡隱居的孫登,嵇康就留下來和他一塊生活,兩個人共同生活了沉默的三年後,嵇康要走了,忍不住開口對孫登說:

“我要走了,難道您一句臨別贈言都沒有?”

“你知道火燒起來會發光嗎?”倚靠著山岩箕坐的孫登睜開了微閉的眼睛,注視嵇康好一會,才沒頭沒尾地說:“火不用還是照樣亮,人的才情也是一樣。不過,火的光靠柴薪保持,人的才情就在於有識無識了。你呀,你是才多識寡!”接著孫登就由箕而蹲,高聲嘯叫起來,那嘯聲綿綿不絕從他丹田吐出來,越過叢林,擴散到整個山谷,山谷裡激盪他嘯叫的回聲;那回聲感染了嵇康,嵇康也隨著嘯叫起來。那嘯聲突然解開了嵇康心裡的死結,剎那間超越了名利和物情,抓住了永恆的生命。於是嘯聲戛然而止,連一聲“後會”也沒說,離開沉默生活了三年的巖穴,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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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爆裂的薪柴和枯竹聲,撕碎了他的沉思。他抬起頭來,看到濃濁的煙霧瀰漫了整個庭院。煙霧外是竹林濛濛的影子,他彷彿著到堆著滿臉笑容的山濤向他走來。想到山濤,他心裡多少有點歉意,今年夏天,山濤興沖沖來到竹林,告訴大家他又要遷升了,並且說要推薦嵇康出任他遺下的選曹郎。嵇康正和阮籍在那株樹下打鐵,聽到山濤的話,心裡很不高興,就停下工作,扭轉頭來對山濤說:

“官家的事,我是幹不了的。”

“怎麼幹不了,我看你倒滿適合的。”山濤笑著說。

嵇康彎下身子,在旁邊小池子裡掬了一把水向臉上一抹,抹去了滿臉的汗珠,走過來,找了老樹的丫枝坐下,對山濤說:

“當然,我幹不了第一,我歡喜睡懶覺,有晚起的習慣。我睡著了任誰也喊不醒,我沒法定時上班。第二、我歡喜抱著我那把破琴,四處走動吟唱,又歡喜去雜草叢生的河邊釣魚。當了官,走到哪裡都有個隨從跟在後面,破壞了我的情趣,我沒法忍受。第三,當官得穿朝服,穿上朝服麻煩就多了,得正襟危坐,不能搖不能晃,坐久了屁股就發麻。再說我身上向來蝨子多,裹上朝服,我就失去擠蝨子的樂趣,還得向上官作揖禮拜,我受不了。第四,我向來不歡喜提筆寫字,當了官閒事多,就得提筆批閱堆得滿案的公文,再說人家來了八行書,就得復,如果不酬答,就會被指責犯教傷義。勉強自己做官,做了一會就煩了。”

“還有沒有?”山濤仰著臉問。

“還多得很,第五,我不喜歡弔喪,但大家卻偏偏注意這種俗套,當了官就免不了這種俗套,如果不去,就被人怨恨成惡意中傷。雖然我也常常自責,但生性如此,改不了,沒辦法。第六,我向來不歡喜俗人,既然當了官,就免不了和那些俗人共事,滿座的賓客,聒耳不休的談話,眼前又是低俗歌舞,這也是我無法忍受的。第七,當了官,雞毛蒜皮的事都管,我遇到這些事就不耐煩……”

“這些都是你個人的瑣事,都是小事。”山濤說。

“瑣瑣小事,還有大事呢,我常常歡喜批評湯武,菲薄孔周,這是禮教萬萬難容的。我的脾氣又特別剛直,嫉惡如仇,歡喜輕率直言,遇到事一觸就爆,這是別人無法忍受的。”

“這些都好商量的,只要你答應幹,什麼事都可以解決的。”

“我看,你還是饒了我吧,我希望做一介草民,居於陋巷之中,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能和親舊敘敘家常,和朋友說說平生,就心滿意足了。”嵇康順手端起身邊几上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山公,不要再逼我,再逼我,就算你沒有我這個朋友。”

“真有那麼嚴重嗎?”

嵇康點點頭沒有回答,又回去和等在那裡的阮籍丁當丁當地捶起鐵來。後來山濤走了,不久又來信催他,嵇康寫了封信,把在竹林裡說的話,更具體重說了一遍,就和山濤絕交了。

嵇康對自己這樣任性而失去了一個老朋友,心裡想起來就有點不舒服。他想,現在山濤大概正跪在殿前的階上,賀皇帝的萬歲正旦吧?

“你媽呢?”嵇康向站在他身旁的女兒說。

“媽為我們準備明天一大早吃的生雞蛋、膠花糖、五辛果去了。”

“過年就是吃,想盡了方法吃,我看總有人會把肚子吃壞的。”嵇康自言自語地說。一陣北風迎面撲來,吹醒了他幾分酒意,他想他該去彈彈琴,那闋“廣陵散”,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彈完,雖然知音都在關山外,他還是要彈給他們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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