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鬼”长喜外传

“逛鬼”长喜外传

长喜老了。

一个人衰老的标志或许是头发白了,或许是腿脚不灵便了,或许是眼花耳背,别人在眼前放炮仗也听不见了。再难看一点腰躬得像只大虾米,背上像背了一口大铁锅,走起路来一步一拐前脚拖后脚两只脚交替着在地上画圈,文明一点的说法叫步履蹒跚,颤颤巍巍老态龙钟,凡此种种老态长喜是基本具备了。

逛荡了大半辈子的长喜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两旁世人没想到,就是他本人估计也料想不到吧。可世事就是这样,生老病死是谁也抗拒不了的,天王老子尚且不行,一个区区长喜,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这个叫做魏长喜的半老汉,一辈子倒是干过什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事情呢?一件也没有!至于丢人现眼损阴败德忤逆不孝的事情他倒是干了一箩筐!他头发白皱纹深罗圈腿大背锅都是活该,他不仅该老,该走不动叫人厌弃,他更该死!不然活着干什么呢,除了糟蹋粮食他能干什么呢!缺乏恕道思想的乡人们会这样毒毒地咒长喜 ,忠厚的人们大概只能报以同情的叹息一声,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会把一个浪逛鬼放在心上!

孤身独条子的老光棍长喜,的确应该收获这样的人生结局,照乡里人的说法那就是报应,现世报!乡里人信这个,世世代代就是这样过来的,如今这个走不动道的老长喜成了乡村里最有说服力的反面活教材,长辈们教训不成器的子侄孙辈就拿长喜作筏子,不学好不长进,将来就是这样一副鬼样子!

两旁世人不管怎样不要紧,长喜的几个亲门近族的侄儿到底不能撒手不管,任这老东西路死路埋沟死沟葬,说破大天一个“魏”字 掰不开。跟谁过,谁来养,家族会议开了好多次就是定不了局,最后决定干脆送敬老院吧,各家摊派钱粮,王八三十鳖三十,谁也别埋怨,谁让摊上这么一个晦气叔伯呢!

进了养老院,吃喝拉撒有了着落,亲门近族的人松了一口气,两旁世人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老人们说,人这一辈子,是龙是凤是虎是鳖一落地老天爷就给你注定了的,想改是改不了的。俗话说三岁看老,别的不说,就说这长喜吧,出生时就兆头不好,属于横生竖养一类,自进产房整整三天,把他妈折腾得九死一生,几天功夫,娘们俩在阴曹地府打了几个来回。好不容易长到三岁,尖嘴猴腮没有一点人样,再大一点,惹猫逗狗踢天弄井,别看瘦得几根筋挑着一个脑袋,还挺有劲,一般大的孩子差不多都弄不过他。三天两头惹是生非,不是把前街的三娃头打破了就是把后巷李家孩子胳膊弄折了。人小气性大,骨头还硬,不怕打打不怕,面对这个劣子,他爸是彻底没了辙!

不到十岁,长喜就成了村巷里的“红头”,大人小孩谁见谁头疼,就像没烧熟就出窑的生红砖,生就的生生坯子 !得罪了长喜,你就等着吧,家里养的鸡羊,不定哪天就脚跛腿折,再不然才栽下的树苗菜苗一夜之间被拔个精光,麦秸垛子莫名其妙就会着火,半夜三更院子里会丢进砖头……长喜走到哪里就成了哪里的噩梦!老天爷硬生生把一个灾星魔头降临到渭河滩里这个小村庄,让这一村的人为这个小魔头担忧熬煎寝食难安!

突然有一天,长喜失踪了,村头巷尾不见了他的踪影,开始人们还不相信,接连好几天始终不见他的影子,人们才开始相信,这个灾星的的确确不见了,于是有人就抬头向老天爷念叨“阿弥陀佛!老天有眼,可算安生了!”放羊的三娃说,长喜逛世界去了,临走时对三娃说咱村太小了太没意思了,他要逛外面的大世界去了!怎么走的?扒火车走的!三娃亲眼看着长喜扒上了一列运煤的火车,站在煤堆上还冲三娃招了三回手呢!

“他没说还回来不?”大人们追问着。三娃歪着头想了想说,他说再也不回来了,这破地方不值得他回来。他还说,要回来就骑着高头大马挎着盒子炮回来!三娃转述长喜临走时说的话,把大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最让人们惊心胆颤的就是最后那一句话,长喜说了,他要是骑洋马挎盒子炮回来,看见不顺眼的人就崩了他。长喜的失踪让渭河滩里的人们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个丧门星暂时失踪的,忧的是万一哪一天这家伙回来真挎着盒子炮怎么办!跟他有过节的人前街后巷的可不老少,从此人人就担上了心事!这个灾星魔头,走就走了吧,还要把惊恐留给一河滩的人!

那一年,长喜十三岁,十三岁的长喜给渭河滩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云!

好在人都是善忘的,三年五载,日久天长,原先那种忧虑惶恐随着岁月的消磨也日渐淡薄了,有人这样想,说不定长喜在外面混几年会变好了,还有人想说不定这家伙跳火车让火车轧死了,再不然胡偷乱逮让警察抓到大牢里去了,有人毒毒地想长喜最好让汽车撞死再也甭回来!

人都是有梦想的,哪怕再不堪的人呢!长喜的梦想是什么呢?骑洋马挎盒子炮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存在于老电影里了,现实中不会再有了,除非他去了伊拉克,那里倒是战火硝烟枪炮连天,可即便到了伊拉克,洋马盒子炮又有个屁用 !本拉登那么有本事不是连敌人长啥模样都没看见就让炸弹给炸死球了,既然这样,那还有啥好怕好担心的!可为什么长喜那句临走时的话让很多人揪心了好些年呢!胆子小一点的人简直心上压了一块大大的磨盘,为什么呢?就因为瞪过长喜几眼么?为了这他就能崩了咱?不至于吧!可万一说不定呢?这家伙就是横生倒养的生生货嘛!才十几岁的嫩牙牙,就把人糟害成这个样,他要长大了还得了啊!当初就该把这家伙溺死在尿盆里,省得长大了害人!怪谁呢?只能怪老天爷,怪他那老实窝囊十杠子打不出屁的老子娘!

好在长喜走了,哪怕是暂时的呢,也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在长喜漫长的前半生里,回到渭河滩来只有三次,一次是离家十年以后,再一次又是十几年后被警察带着手铐带回来的,最后一次就是老得不成样子以后跌跌绊绊回到村里来的。

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一丝记忆,第一次回到村里的长喜,油头粉面,衣着光鲜,还带来一个满头花卷擦脂抹粉的姑娘,粉擦的白森森的一张扁圆脸,两片薄薄的红嘴唇像喝了人血,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在村巷里,离老远就能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刺鼻味道,说香不香,说臭也不臭,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反正直冲人的鼻子,让人由不得要打喷嚏。这一次回来,大概也就呆了三五天吧,觉得没意思了,两个人又像候鸟一样舔舔羽毛扑棱棱展翅高飞了,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第二次回来是他妈死后头七的日子,这一次回来跟着俩警察,戴着锃亮一副手铐子的长喜,在他妈的灵位前磕了三头上了一炷香,直出直进谁也不理,一直到出门钻进警车里和谁也没说过一句话,阴沉沉的一张脸,比小时候长了一些肉而已,这张长了一些肉的脸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木木的来木木的走,到了也没掉一滴眼泪。

长喜这些年都在哪逛荡呢?到究干些啥呢?谁又能确切的知道呢!反正既没有骑上高头大马,更没能挎上盒子炮,大概也没能跑出国境线,因为押他回来的是中国警察而不是黄毛蓝眼珠或黑皮白牙的外国警察。第一次回来还着实让一些乡人们担惊受怕了一阵子,第二次回来人们就不怕了,都被拾到篮篮里了还有啥球的怕头!

据说长喜在他的大半生里真是逛过很多地方,天南海北的大半个中国,不但见过大海,还在海边洗过脚丫子;走过沙漠,几天喝不上一口水,差一点就晒成了木乃伊;还有人说这个逛鬼到过内蒙的大草原,住过蒙古包吃过手抓羊肉,甚至有人说这家伙睡过蒙古女人让人家蒙古人打个半死扔在荒山野岭差点喂了草原上的野狼。说到底这逛逛鬼就是福大命大,硬是和阎王爷打了无数个照面又跑回来了。

关中人少出门,尤其是渭河滩里的人们,离家十里就像出了一趟远门,回到庄稼院里就能说个三天两后晌。像长喜这样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翻翻村史,倒是有几个嘛,一个也没有!这家伙还看过海,海是啥样子?比咱渭河大吗?还睡过蒙古女人!蒙古女人是啥样子?比咱兰花翠女还心疼!许多人心里想,这个逛鬼倒活得有滋有味,把它的,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丝酸了吧唧的味道。

某一年的六月,就在麦子扬花吐穗的某一天晌午,在敬老院里苟延残喘的长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四五个后生用架子车拉着一口白茬桐木棺材颠颠簸簸走进了渭河滩的深处,棺材头上插着一根柳树幡幡。

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头出现在渭河滩里,几米外就是浑浊的黄汤子一样滚滚东流的渭河水,响过短短一挂小鞭以后,送殡的人们走了,坟头上的柳树幡幡随风翻卷,鞭炮腾起的青烟一眨眼就被渭河滩里阵风吹散得无影无踪了,夕阳下,白纸幡子在风中翻卷着,悉悉索索的响个不歇,似乎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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