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月义:拾麦穗

午后,随手打开一本《美术鉴赏》,法国画家米勒的《拾穗者》映入眼帘:那熟谙的村庄、金黄的麦垛、金色的田野、弯腰拾穗的农人……像放电影般打开了我滚烫的记忆。

放暑假的前几天,村庄便开始沸腾起来了:打麦场拾掇得光亮平整;在墙角厮守了一年孤独的碌碡被请进了麦场;锈迹斑斑的镰刀从墙上走下来,打磨得锋利锃亮;蹲在树荫里下棋的农人直起腰来,满含兴奋的一声吆喝“开镰喽——”打开了村庄隆重庄严的麦收季节。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大人们挥汗如雨,龙口夺粮,唯恐喜怒无常的龙王老儿突然一生气,劈头盖脸的冰雹和暴雨毁了一年的心血。刚刚分得了土地解决了温饱的农人们,对土地和粮食怀有深厚的感情,颗粒归仓是他们对自己苛刻的要求。于是,家家户户,麦浪翻滚的承包地上,前面是弯腰挥镰的大人,忙碌的身影在起伏的麦浪中时隐时现,偶尔直起腰来,一两句老掉牙的山歌,混合着芬芳的麦香味,在万头攒动的麦子中间荡漾开来,夹杂着毗邻地块里收麦的人们戏谑评论的说笑声。后面紧跟着捡拾麦穗的孩子们,头戴草帽,手提篮子,仔细搜寻着遗落地上的麦穗。那专注的神情,黝黑的皮肤,豁牙的嘴,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无不传递着淳朴亲切的民风民俗。

太阳好大,蝉鸣很紧,蝈蝈唱得正起劲。满山满屲,到处洋溢着浓烈的丰收气息。

地头喝水吃干粮的时候,父亲回头检查我和姐的劳动成果,我照例得到夸奖和表扬,而姐总是受到批评和责骂。有时父亲甚至大发雷霆:“一年庄农两年务,一颗麦子两年长,容易吗?学习像干活,道理都一样,小事做不好,哪能成大事?没有好习惯,哪有好结果?”我自豪地瞥姐一眼,见她两眼垂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一颗麦子是小事,不珍惜劳动成果是大事,迟早会毁了家业。”现在想来,父亲的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茫茫尘世数十年,是父亲的教诲陪伴着我趔趔趄趄的脚步,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大人们聚在一起搭伙吃干粮、休息的时候,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因为这个时候,大人们对自己的孩子最宽容,孩子们可以获得空前的自由。我们自发地组织成一支互助小组,像一群麻雀一样,呼啦啦一下子撒到一家田地里,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又扑棱棱飞到另一家的田地里,不仅拾光了各家地里遗落地上的麦穗,还把麦捆都整整齐齐地码到要摞麦垛的地方。于是,编笼子的编笼子,捉蝈蝈的捉蝈蝈,一会儿的工夫,各人都提着自己心仪的漂亮蝈蝈笼,里面都有一只欲出不得、上蹿下跳的可爱蝈蝈。等到大人们休息好了站起身来,看到我们的劳动成果,都啧啧称赞,直夸我们劳动效率高。

不久,熔金的落日拿着一支大彩笔,用夸张恣肆的笔法,把晚霞皴染得铺满西方的天幕,然后在一群狗尾巴草的频频挥手中恋恋不舍地滚下了西山峁。暮色四合,夜色把周围的青山染成了深黛颜色,我们帮大人摞好了麦垛,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凉风习习,谈笑阵阵,手提麦秸秆编成的蝈蝈笼,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笼子里蝈蝈的叫声和四野的蝈蝈声酬答唱和,此起彼伏,填满了夜空,也填满了我们快乐的童年。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恍惚间几十年的时光一页页翻过,但当年拾麦穗的情景仍历久弥新。沉湎往事,忽忆起曾写过的两句拙诗:“弯腰不一定拾到麦穗/但一定会有金黄的麦芒照亮远方。”是的,自打从老家村口那棵大白杨树下走出来,就注定了我终生是一个浑身沾满尘土的拾穗者,这是我无法更改的身份标志,也是我引以为傲的人生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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