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勢均力敵的愛情

民國年間,被稱為“神仙眷屬”的夫妻並不少,他們之中,有的不幸成了怨偶,比如曾被稱為“富春江上神仙侶”的郁達夫和王映霞,後來卻鬧得以離婚收場;有的一方的光芒被另一方蓋住了,比如沈從文和張兆和,張兆和其實也有才華,但最終為丈夫的盛名所掩。

像錢鍾書、楊絳這樣齊頭並駕,同享盛名的夫妻,在文壇上實屬罕見。他們相攜走過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給浮躁而多變的現代人的婚姻以莫大的啟示。理想的婚姻就應該是錢鍾書和楊絳那樣:

志趣相投,心性相契,平淡相守,共度一生。

1932年3月,早春的北京乍暖還寒,清華園內古月堂前的薔薇含苞待放,尚未吐露芬芳。

就在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春日,兩個年輕人在古月堂前相遇了。認識他們的孫令銜介紹一位說“這是楊季康”,又介紹另一位說“這是我表兄錢鍾書”。兩人略一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便匆匆地告別了。

他們的初見,遠遠不像很多詩人形容的那樣動人心魄,而是相當尋常,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誰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次再普通不過的相遇,成就了一段傳奇的姻緣,因而有了輝映現當代文學史的雙子星座。

人們喜歡把錢楊兩人的相遇歸結為緣分。緣,的確妙不可言,早一步,或者晚一步,他們都有可能會失之交臂。可每一份所謂奇緣背後,往往凝結著當事人不為人知的努力,若不是楊絳鍥而不捨地尋夢清華大學,也不會有古月堂前的那番奇遇。該相逢的人總會相逢,

因為當你朝著一個方向努力時,總會有交會的一瞬間。連母親唐須嫈都打趣說:“阿季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線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楊絳初次進清華探訪好友那次,同來的孫令銜正好也來見表兄。他的那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錢鍾書送孫令銜到古月堂門口,楊絳正從裡面出來,恰好遇見了。

他們之前從未見過,但都聽說過對方。錢鍾書考清華時,數學只有十五分,校長羅家倫出於愛才之心,破格錄取了他。大學時代的他年少氣盛,未免有幾分恃才傲物,常在校刊發表文章,言辭犀利,早已名聞清華。楊絳早就聽蔣恩鈿提起過,班上有一位叫錢鍾書的同學,如何學識淵博,如何聰明穎悟。

誰知道一見面,竟發現這位著名的才子穿著一件青布大褂,腳下踏著一雙毛布底鞋,鼻子上架著一副老式大眼鏡。才子們不乏長得風流倜儻的,如詩人徐志摩,而錢鍾書卻是典型的書生長相,楊絳形容為“蔚然而深秀”。後來,有人問楊絳,錢鍾書年少時可“翩翩”?雖然她覺得初見時他的樣子一點都不“翩翩”,可出於詼諧,故意說:“我當然覺得他很翩翩。”

至於錢鍾書,人到中年尚忘不了第一次見面時楊絳的容光,在寫給她的七絕中稱讚道:

纈眼容光憶見初,

薔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洗兒時面,

曾取紅花和雪無?

令錢鍾書印象深刻的,當然不僅僅是楊絳的容顏。多年以後,一向和他很“哥們”的女兒錢瑗曾好奇地問他:“爸爸,你倒說說,你是個近視眼怎麼一眼相中媽媽的?”錢鍾書笑答:“我覺得你媽媽與眾不同。”錢瑗再追問是怎麼個與眾不同,他就只笑不回答了。

兩人初次相見,對彼此的印象都不錯,都向孫令銜打聽過對方。孫令銜是費孝通的好朋友,知道好友對楊絳的心思,於是對錢鍾書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對楊絳則說,“錢鍾書已經訂婚了”。

錢鍾書雖然從表弟處得知楊絳已有男朋友了,可還是將信將疑,想找她當面問問。於是便給她寫了一封信,約她在清華工字廳相見。

這一次,他們分別坐在一張大桌子的邊角處。剛坐下,錢鍾書就急急地解釋說,孫令銜所說的並不是事實,“我並沒有訂婚”。楊絳也告訴他,“我沒有男朋友”。

兩人相視一笑,都放下心來。他們之前都沒有談過戀愛,因此分外珍重這次會面。要緊的話說了之後,一時也捨不得走,就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繼續說。錢鍾書說起最近常失眠,楊絳就介紹了一本神經學方面的著作給他。

這在常人眼裡,算得上是一見鍾情吧。可楊絳晚年回憶往事時說:“人世間也許有一見傾心的事:但我無此經歷。”

細想起來,錢鍾書對楊絳興許是一見傾心,楊絳對他卻慢熱了些。他們之間的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地遇見,自然而然地通信,彼此間沒有試探,也沒有兜圈子,而是從一開始就敞開心扉,坦誠相待。

工字廳一別之後,錢鍾書開始給楊絳寫信,兩人通信都用英文,信裡面都是在介紹新近又讀了什麼書,有什麼感想,並無一字涉及男女情愛。錢鍾書還把他的第一篇散文《竹馬》寄給楊絳看,文章是用英文寫的,楊絳頗為欣賞,覺得他的文法和語辭都很好,他也稱讚楊絳的英文信寫得好。

就是在一封封信件,一次次閒聊中,兩顆心越靠越攏。談到為何會愛上錢鍾書,楊絳在一百歲時曾撰文寫道:“我與錢鍾書是志同道合的夫妻,我們當初正是因為兩人都酷愛文學,痴迷讀書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

這種基於共同志趣建立的關係十分牢固。一對男女剛剛相愛時,往往特別有激情,當激情消散後,志趣是否相投就顯得特別重要了。沒有共同志趣的人會覺得繼續相處下去將會越來越索然無味,擁有共同志趣的人之間則永遠都會有話說。

楊絳曾說,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係。而她和錢鍾書,正是從知心朋友慢慢發展成親密愛人的。在生於民國的諸多才子佳人中,有不少惹人豔羨的伉儷,楊步偉和趙元任就是其中一對。但要論性情相契,幾乎找不到比錢鍾書和楊絳還要投機的,他們在出身、愛好、志趣、性格等各方面都十分接近,要說區別的話,可能錢鍾書更露鋒芒,而楊絳則更蘊藉。

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在他們常去散步的氣象臺,有個學生不幸觸電身亡,於是他們開始走上了情侶常走的荷塘小道,兩人也越來越像情侶了。

這才是勢均力敵的愛情

這對後來被當成“天作之合”的情侶,一開始卻並不怎麼被人看好,第一個持反對意見的自然就是費孝通了。

楊絳與錢鍾書互剖心跡之後,給費孝通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費孝通素來以楊絳的保護人自居,心中不服,於是專門跑到古月堂來找她理論。他認為,自己更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因為他們做了多年的朋友。在得到了楊絳明確的拒絕後,他又提出:“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

楊絳回應:“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

費孝通不得不失望而歸。不過他倒是通情達理,後來還和錢鍾書做起了朋友。1979年中國社會科學家訪美,同行的人中就有費孝通和錢鍾書,他們還住在同一套間。錢鍾書每天會寫下訪美生活的詳細日記,費孝通見他只給女兒寄信,不給夫人寄,還主動送錢鍾書郵票,讓他給楊絳寄信。其實錢鍾書寫那些日記,是留著回國面交給楊絳的。錢鍾書心中感動,又有些好笑,覺得費孝通和他很像《圍城》中的方鴻漸和趙辛楣,是對“同情兄”。

錢鍾書這邊呢,也被人吹過冷風。楊絳選修了溫源寧的《英國浪漫詩人》課程,測驗的時候她由於缺乏西方文學的基礎,不得不交了白卷。溫源寧視錢鍾書為得意門生,眼見得這位門生居然找了一個交白卷的女朋友,實在看不下去,便勸錢鍾書說:“pretty girl(漂亮女孩)往往沒頭腦。”但錢鍾書認為楊絳這個“pretty girl”聰慧又可愛,他已經墜入了情海,聽不進老師的勸告。

那個學期末,錢鍾書一放假就回家了。他給楊絳寫信說他想訂婚,又叮囑她多留在學校一兩個月,好好補習,爭取考入清華研究院,這樣兩人還可以再同學一年。他走了之後,楊絳感到很難過,而且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冷靜下來,她發現自己已經“fall in love”(墜入愛河)了。

從古月堂偶遇至今,才不過短短數月,楊絳也不禁詫異,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發展得太快了,他們相處的時間那麼短,她何以思念他如此深切呢?可感情的深淺,從來都和認識的時間長短沒有關係,人類總是被那些和自己有著相同特質的人深深吸引,相似的靈魂哪怕只有一瞬間的交集都會產生火花,所以古人才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說法。

楊絳後來在小說《洗澡》中,就描寫了這樣的情境,許彥成與姚宓認識沒多久,“覺得彼此間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們倆已相識了幾輩子”。這是靈魂與靈魂之間的相互認可,就好似寶黛初見。對於兩個有著相似靈魂的人來說,能夠相遇已經是最大的幸運。錢楊偶會,在旁人看來,再平凡不過,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那一刻是多麼激動人心。

這才是勢均力敵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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