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周末|你的名字

錦繡週末|你的名字

作者

冰兒

初次見面,寶玉對黛玉說了那句令後人無數次引用,現今仍位於撩妹之榜首的情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儘管這是“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的通俗版,但這句更溫柔旖旎,繾綣多姿,前世今生,盡在其間——“林妹妹”這個稱呼由此拉開帷幕。

但寶哥哥對林妹妹的關注遠不止此,緊接著,他給林妹妹又起了個名字:顰兒。寶玉如此解釋名字的由來: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看來啊,寶哥哥的確是最懂她的人,這個名字與林妹妹的風格太搭了,嬌俏嫵媚伶俐悉數盡顯------或許前世認識,心上刻有烙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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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寶玉親口給林妹妹起的名字,自己卻很少用,反倒是被寶姐姐“霸佔”過去,得空就顰兒顰兒親熱的叫著,而寶玉卻是作壁上觀的樣兒。其實這也並不奇怪,拋開顰兒的醋意,他們仨其實層次才學相當,尤其互剖金蘭語之後,三個人基本上就是小密圈的關係了,寶哥哥沉浸在自己起的好名兒被高度認可的興奮中,很享受你懂我懂的三人之間的那種小默契。

寶玉把顰兒這個名字捧起來放在心裡,而喜歡用林妹妹、林姑娘來稱呼他心中的顰兒。

那次在怡紅院外,寶玉瞅了黛玉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回答:“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你放心”固然動人,但一直覺得“好妹妹,你別哄我”讀起來更有畫面感,這句是後邊石破天驚的表白之前奏,帶有小男孩的幾分惴惴試探,又有幾分熱烈旖旎,那份純情,那份萌動,當真是最美初戀版本。

黛玉那次賭氣不理寶玉時,他還說過這樣一段話:“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這一句一個“姑娘”,儼然就是戀愛中被任性小姑娘氣到而自己給自己辯解的委屈哥哥模樣。

還有那次在瀟湘館賠罪:“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身上可大好了?”——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竟一腔深情至此。看林黛玉只顧拭淚,寶玉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你要打要罵,憑著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幾萬聲啊,真真是甜蜜暴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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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節節讀來,句句句句,都是林姑娘,林妹妹。似乎林黛玉這個名字,從來不曾在寶玉的腦海裡留下過痕跡。

可是,真正心酸的名字場景還在後邊。儘管我和張愛玲君一樣,恨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但我個人覺得,比較能吻合曹公之前八十回情調的一個場景竟然出現在高鶚的續本中,儘管寥寥數語,卻擊中了我,觸到了我的淚點。

那就是《紅樓夢》第九十八回,那一段最簡短不過的描述,“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 “適聞有一故人已死, 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 “故人是誰?”“姑蘇林黛玉。”

這個對白,年少的我曾看得淚流滿面。那個從來只會叫林妹妹、林姑娘的寶哥哥,為了尋訪最愛的故人,用最正式的官方名字,一字一句報出了林黛玉的名字和籍貫,只為了在另一個世界,能再次與她相遇。“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奈與心痛!

這份愛,世上再無可比者。

一聲姐姐,生生的把寶姑娘端了起來。可是,我們不要忘記,這個處處妥帖的寶姑娘,也僅僅比林妹妹大了那麼一點。她在家也是薛蟠最疼愛的妹妹、薛姨媽最寶貝的女兒啊。

但就是這麼奇怪,寶姐姐好像生來就披上了一個“懂事”的人設。寶哥哥滿世界的“林妹妹”,“雲妹妹”,卻唯獨漏過了寶釵,只尊重有加地叫她一聲“寶姐姐”,以至於她從來沒有在寶玉面前有過撒嬌作痴的小女兒情態,連一次正正經經的發火都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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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寶黛彆扭之後,寶玉調侃寶釵像楊妃,寶姐姐當時的心情該是極為不爽的,她還看到了林妹妹面露得意之色,我想那一刻,她的心裡一定有一團火在燃燒湧動——因為畢竟楊貴妃是紅顏禍水的代表啊,寶姐姐一向那麼端莊有禮,那麼珍重芳姿,怎麼就和貴妃相提並論了?而寶玉竟然當眾拿著她比楊妃,這樣的氣如何受得?想想看,寶釵生日那次湘雲嘴快說了林妹妹像小戲子,林妹妹尚且不依不饒地在無辜的寶玉面前耍足了小性子,而寶姐姐呢?最終的最終,寶姐姐還是寶姐姐,她忍下了這口氣,“氣怔半晌”之後,冷冷回了一句旁敲側擊的話,但終究沒有多少失態之舉,竟是保持了一貫的端莊大度。

這樣的女孩子,是沒有耍小性子的機會的,因為她被推到了“懂事”的祭壇上,把人設像旗幟一樣高高懸掛其上,悲喜只能藏在自己的心裡。

第四十回的酒令,一向恣情恣意的黛玉脫口唸出“良辰美景奈何天”,只有懂事的寶釵聽到了,過後像模像樣地教導了她。這其實是兩個知音級別的人物,兩人之才學,豈是別的姐妹可比擬的?而兩人的相處模式,也是嬉笑怒罵全無半點芥蒂的。且看: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她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這段話,我看得相當感慨,黛玉的撒嬌永遠那麼渾然天成,自然而然,而寶釵,何曾在誰面前有過這麼軟語撒嬌的機會?她永遠是照顧人的那一方,這句“好姐姐”硬生生把她釘在了這個角色上,脫身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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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教導寶兄弟多讀聖賢書,多關心仕途經濟;她教育林妹妹那些閒書看看就好,不要移了性子;賈母為她做生日時,她早已懂得專門點賈母喜歡的食物和戲文;金釧跳井,她第一時間為姨媽貼心地送去寬慰,湘雲真心真意贊寶姐姐的真心,連林妹妹也說自己之前錯看了寶姐姐……種種種種,寶釵就被這個知音姐姐般的懂事角色牢牢禁錮著,從來沒有展露過鋒芒,也從未縱情恣意過。

我總是妄自揣度:內心深處,寶姐姐真的願意一直做寶姐姐嗎?她是不是也渴望別人叫她一聲“寶妹妹”,放下一直端著的完美架勢,做回一個真性情的小女孩兒?就像那次她的哥哥從外地回來,給她送了許多泥捏的照著自己樣兒做的小人兒,她也可以那樣嬌憨可愛地展露一下笑顏。

為寶姐姐一嘆。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光的名字:

……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這首詩叫《你的名字》,是一位臺灣詩人寫的。通篇沒有一個愛字,卻像捧著一顆滾燙的心,無限深情地展示給最愛的人。戀愛中的女孩,是不是都對那個人的名字有一種迷戀?每次想到那個名字就會耳熱心跳,放在自己的心上反覆揣摩,他的名字,每一筆每一畫,都如滾燙的字符,在你的心裡無數次劃過,像燃燒的烈火,灼痛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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齡官,那個“眉蹙春山,眼顰秋波,面白而腰纖,嫋嫋婷婷,大有黛玉之態”的女孩子,在端午節那天的午後,獨自一人在大雨如注的薔薇花架下,痴痴地畫著字。局外人寶哥哥“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

“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記得當年讀到這一節,我還是個不諳情思的小女孩,當真來了個“東施效顰”——興致勃勃地翻走姥姥珍藏箱底的一根銀簪子,在剛下過雨的小院子裡,開心地畫鄰家小哥哥的名字——因為他的名字筆畫少,特別好寫。畫了十幾下,就再也沒有耐心畫下去了,扔了簪子就又找小夥伴瘋玩去了。

那時候,怎能懂得“你的名字”在另一個人心中的分量!

長大後又讀,這段一直被我無數次翻看。我終於懂得,一筆一畫,幾千個的“薔”字,是一個女孩最熾熱滾燙的愛情表白啊,她躲在薔薇花架下,用最唯美孤獨的方式,演繹了最熱烈純真的痴愛。那場傾盆如注的大雨、那樹繁華茂盛的薔薇花、那個悄悄流淚的女孩,那幾千個“薔”字,一幀幀如電影畫面一般的唯美場景,一直頑固地駐紮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我發現,世界上所有的愛情都是相同的。

齡官是個何等驕傲的小戲子,賈元春喜歡她唱的戲,她並沒有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反而不遵賈薔的意思,堅持要唱自己喜歡的,其風姿傲骨,與林妹妹在寶玉面前摔掉北靜王的珠子頗有幾分神似;賈薔在她面前做低伏小,小心翼翼,齡官生氣鬧性子的樣兒,賈薔對她的寵溺愛憐之態,又如寶玉和林妹妹的日常。看來看去,除了地位不同,覺得他們就是翻版的寶哥哥和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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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直覺得,齡官才是最像林妹妹的女孩,葬花之悲慟與畫薔之痴情,你能分出哪個畫面更讓你心動嗎?更神奇的是,寶哥哥一見齡官與賈薔在一起的日常點滴,才恍然明白,原來每個人只能得自己最愛的人的眼淚——從此,悟了愛情之真諦。

所以,不必問,世俗的賈薔能不能配上齡官真純的愛,也不必探究,他們今後能否真的生活在一起,更不必感懷漫漫歲月的風與沙,終究會否吹散那份純真與愛戀,我只知道,那幾千個“薔”字,即是最深的愛情烙印,無論她在意的那個人,知不知道這個動人的畫面。

每個人,都有過最愛的時刻。齡官畫薔之純美和齡薔之戀,絲毫不遜於寶黛之戀,在愛情這個世界裡,只要愛了,哪有什麼高下卑賤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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