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韩青去世后，我就不出门了。
不是自己不想出门，是我不能出门。
医生说我得了广场恐惧症。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只要离开屋子，我就会感到不可控制地晕眩。
整个世界都在变大，只有我一个人在无尽地缩小、缩小。那些高楼、大厦好像随时要把我吞噬掉。
轻一点的症状是晕倒，重一点的症状是无法呼吸，随时有可能窒息而死。
当然，医生也说这是心理问题，为此我做了很多次心理治疗，可是医生就是找不出原因。
医生说每个人心上都有一把锁，我的锁眼被堵死了，韩青就是那把断在我心里的钥匙。
世上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不出门的真正原因。
家里人都来看过我几次，但都拿我没办法。
于是26岁的我，正式加入了啃老族。
好在我爸妈早就在广州买了房子，事业单位退休也有钱，倒不是很介意养着我。
只是我这样一天天地待在家里，也不是一回事。
我妈开始还会给我介绍对象，但是对方只要听到我这个情况，大多都坚持不了多久就离开我了。
我倒不是十分介意，韩青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从小就认识，这么多年的感情在那里，我心里也不愿意接受别人。
日子久了，我妈也就懒得理我。
家里的卫生都是一个阿姨在打扫，固定周一早上来打扫，一个钟头300块，月结。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来收拾了。
那个小姑娘叫阿云，是家政阿姨的独生女。
她生得端正，最多比我小2岁，为人也活泼，经常逗得我笑，日子也好过了很多。
她看我经常窝在房间里不出来，就问我怎么回事。
我看了她，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看我不说话，以为我不愿意说就没有再问。
其实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人说。
这个秘密就像是打开我心门很关键的一环，错过了想说的那个时机，我就不会再开口。
可是，阿云像是个可以托付秘密的人。
2.
过了一个星期，我把阿云喊到跟前来：“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出门，但是你要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阿云看了看我，认真地点点头。
我又想了想，我对她说：“这样不公平，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不知道你的，如果你泄露出去怎么办？”
阿云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你先给我讲你的秘密，我再告诉你一个我的。”
我松了一口气，张开口却觉得迷茫，一时间不知道哪里开头。半天我才说：“韩青，是我初中就开始交往的恋人。”
韩青家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们两个人小时候经常被大人抱在一起玩儿。后来长大了我跟她关系也很好。
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在广州还有一套房。
别看我现在这样子，以前可是非常浪的。可以说每天都是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去，韩青和我一样，是欢脱的性子。
我们俩的父母都是事业单位里的，在上头都有人罩着。我们俩不像是其他人一样，毕业了就急匆匆去找工作。
我们在事业单位挂了个虚名，每个月领高工资，朝九晚五，还享有很长的假期。
每天下班后我和韩青必约一帮狐朋狗友去打麻将、看电影、泡酒吧。年轻人玩来玩去几十年都是这个样，我们也腻了。
那天韩青想出了个很好玩的主意，我们身上只带20块钱去约会，花完了就两个人去轧马路。
当时一时冲动就答应下来了，因为听起来我觉得还挺浪漫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那场约会，那居然会变成我们之间最后一场约会。
3.
20块钱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根本不耐花，我和韩青买了两瓶矿泉水，一包软糖，还有几盒泡面就没有剩多少了。
后来买了泡面才发现没有地方泡，因为约定了不能回家，我们就偷偷溜进办公大楼，假装是别人办公室的员工。
为此我们被发现了还被赶了出来。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是我们却觉得很有意思，在街上哈哈大笑，追逐打闹。
到了晚上，我们就手牵着手去轧马路。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牵着她的手这样走下去，好像也可以走很久很久。
韩青忽然松开我跑到大街上，按理来说当时已经是凌晨，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车。
谁知道忽然一束闪光灯打下来，韩青就这么在我的眼前，被一截天蓝色的车头撞飞了。
那是一辆数位吨级的大货车，司机看撞了人吓得腿都软了，那是个中年男人，一下车就叫了救护车。
但我却全身都动不了，就连冲过去抱起韩青都做不到。
我像个懦夫一样站在原地，僵硬地注视着这一切在我眼前发生。
忽然无边的夜色包围着我，好像随时能把我挤压碾碎。我站在星空之下，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恐惧。
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大家都告诉我，韩青死了。
听到这件事后我的表现很平静，那辆车那么庞大，在它面前，一切人命都好渺小。
我再没有能走出屋子，就连韩青的葬礼，我也没有办法去。
其实我心里也不是很愿意去。
我总觉得，去了她的葬礼就意味着要承认她去世的消息。但是如果我看不到，她可能就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每次当我迈出门口，当天看着韩青出车祸无法动弹的感觉就会回到我身上，让我寸步难行。
听我说完之后，阿云沉默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那么，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有看到死去的韩青咯？那你怎么能确定她就真的死了呢？”
4.
阿云天真的问话让我想笑，我没有回答她，只觉得她是童言无忌。我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说出所有的事情之后，我心里倒是轻松了很多。
阿云仰起头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道：“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到自责，这个世界一切都自有天命，生生死死从来都由天不由人，你这样子，韩青看到了未必会为你开心。”
这个道理，这些年家里人说了无数遍。但是他们都不明白。
我并不是为自己眼睁睁看着韩青死去而自责。
我只是格外讨厌无法走出屋子的自己，即使我心里已经为自己开脱了无数遍，也给自己洗清了所有的罪过。
比如说，那天我并不知道那辆车会经过。比如说，韩青是自己走到马路中间的，不是我要她去的。再比如，就算我当时及时打了电话，她也不一定会活过来。
换一句话说。
我不是自责，而是害怕。
我害怕的是这个恐怖的世界，我总觉得这件事之后我变得无比脆弱和渺小，外面的任何东西都能伤害到我。
我怕的是死。
阿云从我沉默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过了一会好像还要什么，我忍不住打断她：“说吧，你不是说你要告诉我你的秘密？”
阿云想了想，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我：“其实，我就是那个撞死你妻子的货车司机的女儿。”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她和她的家人在我这里已经在我这里做了那么久的工了，为什么一直都不说？
记得后来那个货车司机赔不出一大笔钱，现在被关在监狱里。
她和她的家人到底想干什么？
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我瞬间涌出了无数个可怕的念头：没准，她想帮他父亲报仇？就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把我毒晕了再对我下手？
5.
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阿云的父亲是走夜路的货车司机，开了那么多年车其实已经到了该退休的年级。
毕竟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可是他为了付阿云的大学学费，在暑假的时候还是铤而走险帮人开夜车。
阿云的父亲原本是打算做完这个暑假就不做了，可是那天晚上他困得不得了，也没有看到站在马路中间的韩青。
就这么直接撞了上来……
韩青家里人都是有钱有势了，可就这么一个女儿，死了得到多少钱都不解恨，势要搞死阿云的父亲。
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阿云的家里本来就穷，这么一件事之后，他们家被迫背上了巨额的赔款。
当然，当时我承受着韩青死亡的事实，实在无力去打听这些。我妈为了带我去看医生也是累得不行，没有人顾得上韩青一家人。
韩青去世后，他们家的人，也刻意和我们家疏远了。
阿云告诉我，自从她父亲入狱后，家里就被迫借了很多钱还给韩青家里。可是韩青家人不依不饶。
原本她妈妈还做着早餐的生意，韩青家的人就专门挑她妈妈做生意的时候打打砸砸。
后来讨生活的东西没有了，她和她妈妈只好在网上找那种给人洗刷打扫的活来干。
一次无意间的机会，阿云的母亲成为了我的家政阿姨，在我的卧室看到了韩青的照片。
那天晚上阿云的母亲就让她有空多来陪我说说话。
阿云一家都是老实人，出了这种事虽然心有怨恨，却仍觉得是自己不对。阿云说原本母亲是不准她告诉我的。
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半信半疑，一开始是不相信有人会这样不计前嫌。如果是我，大概会“恨乌及乌”，连带被撞死的女人的男朋友都觉得讨厌。
那天阿云和我聊了很久，期间她欲言又止。在走的时候，她转过来看着我，脸上犹豫了片刻。
“怎么了？”我问她。
“我其实，刚刚撒谎了。”
“什么？”
“其实，后来韩青家里人已经没有再为难我了。”
我笑了笑，“这是好事。”
“而且，如果我告诉你，其实韩青姐姐并没有死……”
6.
阿云说，韩青没有死。
几乎有三分钟里我的脑袋都是空白的，我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过了半天我才迟疑地反问道：“你说什么？韩青没有死？”
“我……我上个月还去她们家里送水果了。韩青姐姐……让我来看看你的。”
“你、你再说一遍？”
阿云涨红了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过了一会才拉着我的手站在一边，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他们骗你的，其实韩青姐姐根本没有死！”
“骗我？谁骗我？”我愣住了，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你爸妈，韩青的爸妈，你和韩青姐姐的朋友。包括韩青姐姐。他们都不愿意你和韩青姐姐在一起，所以索性骗你说韩青姐姐死了。正好你得了这个病，也没有办法出门，就更好蒙混过关了！”
我的脑子根本没有办法转动，心里急切地想要去追问真相。可是刚打开门，看到长长的望不到边的楼道，我又打起了退堂鼓。
仿佛看到了那一天巨大的车轮，碾压过生命的恐惧。
我转身，阿云站在客厅里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关上门，返回去抽屉摸了一包烟，那是阿云早上给我带上来的。吸了几根之后镇定下来了，反问她：“你确定你看到韩青了？”
“看到了，她、她……”
“她怎么了？”我追问道。
“韩青姐姐的腿脚受伤了，而且脸也……”阿云没有说完，我大概也知道了后面的事情。
那么大一辆车，能捡回一条命就已经是万幸了。毁容或者是断了腿，都不算是很意外。
我了解韩青的性格，如果她自己变成这样子，是宁愿死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她会觉得拖累我。
而我父母就更好理解了，他们大概也不想要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儿媳妇。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已经快接近半年没有失眠了。
我思考了很久，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要亲眼出去看看，至少，我要看到韩青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阿云知道之后很激动：“韩青姐姐其实很想你，但是她总说自己不能拖累你，所以不准我告诉你。我看她想你想得厉害，就顶我妈的班来看你，然后再把你的情况告诉韩青姐姐。”
“你是个好孩子。”我拍了拍她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得帮助我走出去。”
阿云坚定地点了点头。
7.
走出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对于我来说。
支撑我走出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去看韩青一眼。
阿云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了资料，告诉我：“其实广场恐惧症主要是害怕空旷的地方，觉得没有安全感。只能待在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
她给我套上一个牛皮纸质量的塑料袋，跟我说：“如果给患者创造狭窄黑暗的空间，先带着塑料袋走出去的话，也是可以走一段路的。”
我们这样试验了一段时间，我渐渐能在她的搀扶下在小区里走一圈了。
只是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很奇怪。
慢慢地，我开始试着在安全的小区绿化带，没有车子的地方解下头套。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了。
我给自己定了目标，如果能够不靠阿云的帮助，自己单独走完一个小区，我就可以走出这条街，到韩青家里看看她。
为了这个目标，我每天都喊阿云带我出去。
就这样戴着袋子练习了半年，我差不多已经可以自己独立走很远了。那天我决心离开小区去找韩青。
阿云跟在我身后，看着我一个人摸着墙壁，强忍不适一点点走了好久。到最后可以挺直腰板，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过整个街道。
我欣喜若狂，三年了，我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沐浴在阳光底下。
然而阿云却哭了。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该为我高兴才是，为什么哭呢？”
“我要告诉你另一个秘密。”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兆。
“其实韩青姐姐车祸之后确实活了下来，可是也没有活多久。她腿动不了，脸也毁容了，走在路上别人只会对她指指点点。所以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自杀。”
听到这里我眼圈红了。
“我知道韩青姐姐最放心不下你，我也确实想为她做点什么。现在你能够放心地走在街上，我替韩青姐姐高兴。”阿云哭了，我却哭不出来。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望着曾经令我惧怕的每一个事物，忽然心存感激又震惊不已。
我为她走出困住我的世界，我的存在，却完全没有办法拯救她。
我忽然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早一点走出来？软弱无能的我，要再一次承受离开她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捶起了胸口。
医生说得没有错，我是病了，却不是没有办法治好，而是自作自受。
-END-
作者简介：苏阿九，一个俗女子，喝烈酒，走四方；路子野，三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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