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僧、酒徒、草聖:這樣的天才瘋子,只能出現在盛唐氣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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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僧人,卻不甘於青燈古佛、持律誦經的生活。他遊走於塵世間,嗜酒如命,飲輒千百杯,期於必醉。他每每於醉後筆走龍蛇,不管是粉壁長廊還是魚箋縑素,總能一揮而盡,引得讚歎不絕。他是狂僧、是酒徒,更是草聖,他的癲狂與嗜酒,完全是為了追求草書的化境,憑藉著一支如掾巨筆,他叩擊著屬於他的時代,奏出一曲浪漫的華章。

綠天庵裡的小沙彌

懷素(737-799,一說725-785)出生在湖南零陵,這個初看陌生的地方是中國最古老的地名之一,傳說中安葬舜帝的地方。零陵現在叫永州,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即寫於此,一個被造物者偏愛的世外桃源。

懷素從小就在這裡的書堂寺出家為僧,僧人的身份就這樣伴隨了他一生。但他似乎對誦經唸佛並不感興趣,真正讓他動容的是一管柔毫之下那些千變萬化的線條,他總能從中參悟出生命的律動,這顯然比經義更適合他。於是懷素以僧人的身份回到老家,開始了另一種修行。在紙張不易得的年代裡,他廣植芭蕉,成片的綠雲織成了一個清涼世界,懷素便在寬大的蕉葉上練習書法,還為這個地方起了一個頗有詩意的名字,叫作“綠天庵”。

狂僧、酒徒、草聖:這樣的天才瘋子,只能出現在盛唐氣韻裡!

後來蕉葉寫盡了,懷素的熱情卻絲毫沒有褪卻,他又尋了木板、木盤改在上面練習書法,寫滿又拭去,如此日復一日,板和盤竟也被他寫穿了。蕉葉寫盡,木盤寫穿,懷素用壞的筆頭也堆成了一座小山,他索性收拾一番,將它們掩棄,還煞有其事的立了一座“筆冢”。

“忽作風馳如電掣,更點飛花兼散雪。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這是當時的永州刺史王邕對懷素草書的評價。刻苦的練習很快為懷素博得了聲名,人們開始知道這位擅長草書的少年僧人以及他的另類個性。他是一個僧人,卻不喜安居在寺廟誦經禮佛,他好遊歷、好飲酒、好當眾潑墨,他渴望世人為他的書藝歡呼喝彩。人們為他擺酒設宴,提供上好的筆墨,只為一睹他醉後暢快淋漓的草書,就連當世的大文豪李白也為之傾倒,欣然賦詩道: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

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

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鬥。

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

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

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

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

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酣醉的懷素面對這些觀賞者何嘗有一絲顧忌,他只顧盡情的放飛自我,沉浸在草書的揮灑中。難怪詩仙也為之感染,喊出了“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的宣言,這樣蔑視陳規,追求自我的藝術不也正是李白的浪漫寫照麼?

西去長安,謁見名公

大曆三年(768),懷素32歲。這一年對於懷素來說非常重要,他從湖南來到當時的首都長安,不僅開闊了眼界,也結識了眾多京師名流貴胄,從此踏上了人生和藝術的巔峰。他在《自敘帖》中追憶起西行長安的緣起,說道:“然恨未能遠睹前人之奇蹟,所見甚淺。遂擔笈杖錫,西遊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遺編絕簡,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無疑滯。”

狂僧、酒徒、草聖:這樣的天才瘋子,只能出現在盛唐氣韻裡!

看來,長安之行,他還是為了追求藝術而奔波。在長安的五年裡,懷素備受禮遇,無論是物質上的充盈還是精神上的認可,絕非零陵可比。他早已不再需要為書寫的紙張發愁,而是:

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

誰不造素屏?誰不塗粉壁?

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

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盆盛酒竹葉香。

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後始顛狂。

人們備好了錦繡的屏風,粉刷好牆壁,以駿馬迎接,美酒助興,生怕他失約,只為一睹這位狂僧的書翰。懷素又怎麼會讓他們失望呢?他“大叫一聲起攘臂。揮毫倏忽千萬字,有時一字兩字長丈二。翕若長鯨潑剌動海島,欻若長蛇戎律透深草。迴環繚繞相拘連,千變萬化在眼前。”

憑藉著動人心魄的草書、疏放的個性,懷素轟動了整個長安城,一時間這個不類常流的書僧成了長安名流們競相結交的對象。在這些名流中當然不乏收藏家,懷素因此得以開闊眼界,草書水平又有了飛躍。據文獻可知,懷素在這期間觀摩了鍾繇、王羲之、王獻之的書作,並在《曹娥碑》墨跡上留下了一小段題跋。懷素也懂得抓住機會完成他“謁見當代名公”的計劃,他頻繁的飲酒,醉後表演草書,請當時的名士、重臣為他寫詩增重,包括名列“大曆十才子”之首的錢起、尚書司勳郎盧象、吏部侍郎韋陟禮、部侍郎張謂,還有刑部尚書顏真卿。這些讚美的詩篇後來被他記錄在《自敘帖》中,必是他引以為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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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論書帖》

與其說懷素是個方外之人,是個狂僧,毋寧說他是個為藝術而痴狂的書者。他有著僧人的身份,但並不在宗教中尋求生命的意義,而是在藝術中實現自我。他不完全遵從佛家空寂的教義,反而投身於頻繁的社交活動,熱衷於被人歌詠。我們有理由說他不是個合格的僧人,但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從藝術的追求出發,又與個人之“私慾”不同。與他交往的人也並未因此而排斥他,這實際上體現了唐代士僧之間交往的一種風氣,是唐文化三教合流、兼收幷蓄的結果。明乎此,也就可以理解懷素的這些經歷與其所產生的影響了。

千古草聖:懷素的草書藝術

把“草聖”的桂冠授予懷素,是對他草書藝術莫大的肯定,這樣的褒獎,在讚美他的詩歌中屢見不鮮。從他傳世的書法中,我們也得以窺見這位草聖的風采。懷素的墨跡遺存有《自敘帖》《論書帖》《苦筍帖》《食魚帖》《小草千字文》,刻本有《律公帖》《藏真帖》《四十二章經》《東陵聖母帖》。其中除了《苦筍帖》被徐邦達先生認定為“真跡無疑”外,其餘都很難斷言。儘管如此,這些千百年來被歸在懷素名下的書作,實際上也成了研究懷素草書彌足珍貴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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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食魚帖》

懷素的草書筆畫細勁、剛健,如同鐵畫銀鉤一般充滿剛勁含忍之力,字字相連,流暢貫通,我們甚至分不清它的起訖,只覺得連綿不絕,無窮無盡。《自敘帖》是懷素最為人熟知的草書名作,徐邦達先生雖定為宋人臨本,但認為“自由來歷,非憑空臆造”。

狂僧、酒徒、草聖:這樣的天才瘋子,只能出現在盛唐氣韻裡!

自敘帖局部

此帖通篇為狂草,筆筆中鋒,如錐劃沙盤,縱橫斜直,無往不收;全卷強調連綿草勢,運筆上下翻轉,忽左忽右,起伏擺盪,有疾有速,有輕有重,通幅於規矩法度中,奇蹤變化,神采動盪,蘇軾評曰:“如沒人操舟,初無意於濟否,是以覆起萬變而舉止自若。《自敘帖》蓋無毫髮遺恨”。起初的幾行還比較勻淨整齊,隨後愈加奔放,字的結構縱橫捭闔,大小錯落不羈,到“豁然心胸”四個字連為一個整體並形成枯筆,後面有的落筆重按,有的細若遊絲,開始進入自由書寫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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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敘帖局部

寫到“戴公又云”時,“戴”字翻轉纏繞幾乎一個字佔據了一行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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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敘帖局部

長卷接近尾聲的“理識玄奧,固非虛蕩之所敢當”數字,書家澎湃的創作激情到了頂點,字勢更加飛縱張揚無所顧忌。從這煙雲不定的變化裡,從這枯淡相間的節奏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懷素情緒的變化,甚至可以想見他“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的書寫場景。

《苦筍帖》雖然只有兩行寥寥十四字,卻有讓人回味無窮的韻味。字的俯仰、大小、疏密、輕重、銜接,處處蘊含著巧思。

狂僧、酒徒、草聖:這樣的天才瘋子,只能出現在盛唐氣韻裡!

懷素《苦筍帖》

清吳其貞《書畫記》評曰:“書法秀健,結構舒暢,為素師超妙入神之書。”徐邦達先生在《古書畫過眼要錄》中也有評述:“此書草中帶行,用筆圓渾精勁。細箸入骨而不枯硬,結構謹嚴不作狂態,出於右軍而加以變化,自成一家。其中如“常佳”等字還能看到一些王氏法度,生平所見懷素書斷以此卷為真跡無疑”

迅疾、飛動、變化是懷素草書最大的特點。時人不厭其煩的以“飄風驟雨”“孤松絕壁”“激流電轉”“奔蛇走虺”這些奇詭的意象來比喻他的書法,彷彿他的書法是自然的瑰麗神奇所幻化而成,就像李賀的詩——絢麗奇幻。唐人欣賞的正是這樣一種動人心魄的美而絕不像宋人那樣含蓄內斂。米芾曾說“懷素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而回旋進退,莫不中節”這個比喻十分貼切,懷素草書的線條瘦硬如鐵,毫無輕浮纖軟之弊,雖然如旋風驟雨傾瀉而下,看似放懷無法,卻在細節的把控上能夠不失精微,這得益於懷素早年刻苦的磨鍊。從中我們也可以明白狂草的內涵並非是一味的“狂”,而應當建立在筆墨的掌控、字法的精熟之上,先有法而後無法,彼時意態的疏狂、情感的奔放才能煥發出藝術的光彩。

狂僧、酒徒、草聖:這樣的天才瘋子,只能出現在盛唐氣韻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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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小草千字文》

《小草千字文》是懷素晚年的作品,從中我們已經看不到“狂來輕世界,醉裡得真知”的豪情,每一行之間不再有錯落和交疊,單個字的大小也趨於統一,整體上呈現出一種蕭散簡淡之美,看似平淡實際上是一種人書俱老的圓融之境。

懷素和他的時代

唐代是一個華夏民族為之自豪鼓舞的時代。她自由奔放,以雄厚的國力,開放的思想,兼容幷包的姿態屹立於世界之東方。唐代的文化是浪漫激昂的,是開拓進取的,在多數藝術領域達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高峰,無怪乎蘇軾說:

“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畫至於吳道子,書至於顏魯公,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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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法帖

懷素身處這個時代的浪潮當中,是時代成就了他,他也為這個時代的藝術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張旭固然變怪無常,賀知章固然蘊藉流利,但若沒有懷素,唐代的書法史便少了一個時代的標杆。

懷素的狂草,是唐代進取、自由、浪漫精神的絕好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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